食仙主 第435节
那是崆峒深山,明剑主和莲心阁被困于【山中甲子】,欢死楼就要推进他们二十年的图谋,这里是彻头彻尾的魔窟,崆峒祖师和欢死戏主,早就苟合一处。
他没有办法力挽狂澜,也实在无法掌控这样庞大的案件;他当然也不能告诉裴液,因为那人比他更早注意到这位少年,让他在那人的掌控中随波逐流,比将其拉到自己身边更有生机。
是的他相信他。
在二十年前他就认识了他,三天前他们还在金玉湖底并肩而战,几天来他们一直朝夕相处.隔墙而立。
相信他的强大、面对他的强大。在这样大厦将倾、举目皆敌的境地里,老人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拼命赌上一把。
他侦破了这个案子,尽管没有人为他执行这个结果。
除了李缥青。
她在推开自己的门前,一定调整了很久情绪和神态。
他们那样分开,本不该是如此若无其事的见面。
裴液开门看见这张面容时整个人如被冻结,心脏一下子被什么攥紧。他还记得分离时她的处境,那令他几乎没办法露出哪怕一个勉强的笑。
她理应是一样的状态的,现在已不是受挫后还安慰好自己再露出笑脸的时候了,他们真正分开,无论多少次梦回,思念只能压抑,压抑只会导致痛苦。
只因她现在背负着更沉重的事情。
裴液不知道她打算怎么做,也许她联系了天山,打算拿到证据后提请仙人台;也许她会在府城继续展开调查,哪怕对方是真正是一手遮天.总之她一直那样坚韧。
反正,她绝不肯向他透露一点迹象。
所以她显得很轻松愉快,为了掩饰这一点,把分离的伤意也一并掩饰了过去。
系羽书就在她的包里,她知道他前些天经历了什么,现在又有多么荣耀她绝不会把自己身上的重担透露给他。
现在不是海誓山盟的时候了,互相坦诚的承诺已经中止。
少女一直分得很清。
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翠羽在少陇既没有经营也没有靠山,谁认得她翠羽掌门的名号?
不过又是拼尽努力和性命。
少女带着重伤孤身一人来到这座大城,所见只有沸腾的欢呼,他们在喧嚣、庆祝,而那个名字位高权重、如日中天,系羽书上都是他的功绩。
因为这件事就应该终结在这里了。
裴液走在前往仙人台的寂凉长街上,安静想着。
瞿烛没有那么罪大恶极,他一生所做的事情,不过就是“反抗”。
反抗埋星冢的圈养,反抗欢死楼的控制,反抗天公的判定.直到现在,正如他和自己所说,“我想看看,是什么在掌控这个世界”。
他也确实覆灭了欢死楼,并不是说不过去。
何况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证据了。
所有人都知道,欢死楼之案已经结束,在这种时候,伱拿什么指控一位位高权重、毫无瑕疵的新任都督呢?一张嘴吗?
谁肯支持他呢?如果这位都督有问题,那么这二十年里,整个少陇府衙都脱不开关系。
当然,还有仙人台。他可以和章台主认真倾谈,也可以写信给明姑娘,这都是更合理的办法。
但是他并不熟识这位台主,也许章萧烛同样有所参与,而门派和朝廷的关系正如此敏感,云琅山究竟可不可以介入朝廷,推翻一位实权都督?瞿烛也许已经为这种揭露做了准备,他会猝不及防吗?他向李缥青发了剑函,那或者就是试探,而且少女的入城他很可能已经预知,如果想要发难,也许应该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其实懒得想那么多了。
——他已经三次输给他了。
如今又已身在他构筑的大圆里,如果他是少陇最风头无量的新贵,那么他就是背后最庞然的靠山,智计、猜测、博弈.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揭露出来,能赢、亦或不能赢,他不想再那样把判定的权力交予人手了。
如果再来一次,也许他不会劝说捉月楼的杨颜。
隋大人那天说得很对,很多事没有正邪,只是不同人们之间利益的冲突。当时若没有冲动,纪长云也许就会和他们并肩搏杀欢死楼;瞿烛天生剑赋若好些,自己和他也许就真是最密切的同道。
可自己当时也回答了.“我不在其中。”
裴液听着玉剑台下狂热的欢啸,能够在几十万人面前以剑扬名,一定是那个山城少年梦寐以求的事。
他听着前方阁子中的掌声,那里欢洽融融,一切都已为自己准备好。
他拔出玉虎,挺剑走了进去。
崆峒山崖上的那个清晨并非没有价值,当他拼尽全力、终于暴怒地把斩心琉璃钉进那袭黑袍的胸膛时,他已经为他示范了一次如何以弱胜强。
比起用【少羽监】扳倒【大羽监】。
也许他更习惯用六生杀死一位谒阙。
第431章 裴之战(下)
一个天方夜谭,只能用另一个天方夜谭来终结。
所有人都还在怔忡,堂中遍布八生,玄门历历可数,隋再华转过身来,裴液在一瞬间感到了被碾碎的前兆,但当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一切就与外界无关了。
他一步步地走上前来,其他所有的一切都飞速褪去,从老人的背后,明亮的玉光铺展开来,那是高峰寒玉之山,苍茫辽阔、仙阙琼楼,白云在下,星空在上。
这是裴液第三次面对这副景象了。
他知道他无法拒绝,正如之前两次自己无法拒绝一样。
崆峒的清晨,裴液用琉璃拼尽全力胜过了那袭黑袍,但他带着西庭心,律令道“我们之间无论如何,输的都不会是我”。
如今,他是他面前的蝼蚁,但他带着诏图来了。
《龙仙秘诏》与【西庭心】骤然朝彼此扑了上去,从裴液的背后,无垠无际的幽紫竹林铺展了开来,夜空堕为更深一层的幽渺漆黑,隐约的庞大形状沉没在里面,更远的苍穹之上,一条横亘山峦的长须蜿蜒着探入了人间。
仙君诏图之卷,一瞬间和西庭仙境碰撞,停滞住了彼此。
一条直线划分两个世界,裴液和瞿烛分站两边,仙阙星云、紫林幽天成为相对的背景,他站在白雾紫竹之中,他站在高风雪石之上。
这是直接从整个心神境打开的擂台,与上一次一模一样,在这個世界里,斩心即斩人。
与上次不同的是,少年的心境已然完满,诏图安静地簇拥着他,他再也没有无力跪倒了。
静眸横剑相对。
瞿烛沉默片刻,伸手摘下自己面前悬浮的剑,抬眸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等你的答复等了两天了。”瞿烛轻轻一叹,抬臂轻轻挥了挥手中剑器,神鬼般一掠而上!
早该知道这位老人如今的剑有多强,裴液在藏经阁中孤身面对过他,鬼魅、强大、冷静、经验丰富.那次他捉襟见肘、冷汗迭迭,即便有琉璃的相助,他也险些被在二十息内割喉。
如今他固然已迈入灵境,但灵境之间,亦有分明的高下。
只第一道剑动,那窒息般的压迫就骤然攥紧了裴液的心脏,太快!太强!
黑衣一瞬间倾压眼前,再不是刚刚试剑时的闲庭信步,这是生死之决,只有裴液真正得见这天下无双的锋利!
他还是捉不到这样的剑光,白亮只在视野中一闪而逝,下一刻淹没双瞳的青色就汹涌而来,笔直,强大,惊艳——《剑掩明月》·【青天挂虹】!
张令问在前日的剑台上用过这一剑,如今它如同脱胎换骨,一步从凡踏仙,化为一道真正的青天长虹。
裴液当然还是接不下这样一剑,剑道造诣之间的巨大差距再度朝他压来——你踏入灵境,参透了招式的本质,抹去了招式间的空隙.那么接下来,你是如何使用招式、应对招式呢?
‘灵’境无招之境,换种说法,亦是皆招之境。
老人显然早踏过了它的顶峰。
裴液低眸抿唇,精神早已绷到极致,他连退三步,同时向前出剑,【食叶】刚好来得及拦对方的剑光,但三声“叮”之后就失力失控,凌乱地贴在青光之上,乱如被剑气刮飞的树叶。
没有琉璃、没有明绮天,他在第一招就破招失势!
瞿烛挺剑前压,比起少年的勉强,他的剑光转如流水,裴液咬牙控剑,而面前展开的玄衣已遮蔽视野。
老人冷漠的平眸欺至身前,他拧腕一翻剑刃,青光骤然染为更明亮、更强烈的炽白!
杀意在裴液身前爆炸。
——《白虹篇》·【贯日】
老人显然已得其中三昧,比起晏采岳用这一剑粗糙而挥霍地拼剑,他是在撞入裴液身前五尺时才骤然起招。
没有前奏、没有延迟,两剑之间骤然炸出一道炽亮的白虹,“夫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这合该是一击毙命的杀剑!
快亦快不过,挡也挡不住,在藏经楼时,他就只能用直觉去支绌老人袭来的剑光,然后带着溃乱的剑势和内伤被斩退。
如今令人窒息的炽光已照亮他的面容,额发四散飘飞.裴液几乎知道自己身处什么样的境地了。
熟悉的黑袍,熟悉的空无一人之境,两个人、两柄剑这不过是一个更大的夺魂珠。
没有任何能帮你,那些亲友、援手、外物,全都不见,只有你自己和手中的剑,无处迂回地面对这样强大的敌人。
这样孤独的绝望.他已体会了成百上千次。
他们每一个都拼尽了自己的全部,最终依然只能败于这袭永远不会死去的黑袍。
裴液抬起轻褐的眸子,没有再回剑格挡了。
他就把自己的胸膛亮于老人剑前,那柄贴刃之剑终于被他牢牢控住,于是炽白之中,生出一道更明亮的炽白!
一次难以想象的神妙接招,以日接日,真气刹那间彼此湮没,两柄剑擦出最激烈的尖鸣,瞿烛一瞬间感觉剑上沛然的力量被接了过去,两柄剑几乎不分彼此。
瞿烛立刻横剑离分,这真是“长剑离鞘云离月”,刚刚还明亮如昼的剑光此时忽然冷阔缥缈,雾气中点出一点水润的松光,正是冰冷的杀机。
任谁都要惊愕于这种变招的惊艳,两道炽日般的强剑之中飘然生出一道寒凉的【雾中生松】。
这一剑精准而鬼魅地点向咽喉,但在更早一刻.少年剑上的白日已先一步湮灭。
仿佛就准备在那里,在老人剑势的云雾之中,他同样生出一道奇快、突兀,又无比合理的剑光,如同云中掠出的雀影。
这一剑“叮”地点上了瞿烛的剑尖,轻灵的声音仿佛松珠坠地。
瞿烛的剑势第一次陷入一丝歪斜,这丝偏斜立刻化为顺势的飘折,但整理剑势就要空隙,哪怕只是一丝。
一道熟稔沉默的变招。
轻快至极的剑光,快后接快,云雀从水面一点而过,已摘出一尾拧动的彩鳞。
就这一丝空隙,这一剑就已破入瞿烛空门,瞿烛在毫厘之间顿气扼剑、仰身飞退,这一剑还是在他锁骨处带起一串鲜红的血珠。
裴液丝毫不停,下一剑骤然杀意强硬,轻凉中烧出猛火,水雾化为大瀑,笔直剑光直冲心脏,瞿烛终于收剑回身,但当他横剑拦在这道剑光之前时,才发现这剑锋所指.一直就是这一横剑的最薄弱之处。
瞿烛骤然缩瞳拧剑,裴液强硬的剑光同时抵达,两股力量在这一霎碰撞,一声清越的金鸣响彻了这方空间,瞿烛长剑断裂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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