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434节
但这次少女却没有回应了。
她安静地看着玉剑阁的门口,整个人忽然有些微颤起来。
管千颜怔然望去,但和她同时反应的已经是阁中一小半人了。他们同时向门口望去。
这不是应该出现人的时刻,所有人都微怔,而当目光落到那道身影上之后,更是开始茫然。
一个陌生的少年。
挺拔、清朗,额发有些散乱,面色也微白,眸子明亮,神情安静又有些疲惫。
这不是适合出现在这个场合的头面,和所有人相比他都显得有些随意。
而真正令所有人都茫然的是他手中那柄出鞘的剑。
奇异而美,有人认得,但大多数人还是不认得,他就那样斜臂挺剑,一步步朝着堂中走来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令人不知作何反应的行为。
——现在不是试剑的时间,试剑已经结束了或者还没开始。而且就算试剑,也不该这样拔着剑走上来最重要的是这人是谁?
在这庄重而充满秩序的地方,一个这样的行为令所有人大脑纷乱,他就那样挺剑走了上来,越过盘坐的七十二剑者,越过曲赢越过白斐、越过戚梦臣南观奴,越过阎秉剑和左生,有些人已对这张面孔惊愕失声。
终于有人陆续出声了:“这位公子.你是?”
“少侠是谁?有什么事吗?”
“你是什么人?”
但少年没有回答,也没有人做出更进一步的反应,因为即便发问之人头脑都还是懵的,而更重要的是那袭玄衣就在堂下。
他在第一时间就顿住了迈向堂前的脚步,沉默了一下,转过身来,就那样安静地看着笔直走来的少年。
谁也不想莽撞扰乱了什么,无论有什么事,当然要都督先开口。
当裴液走到剑场边缘时,已经开始有些人反应过来了,苏行可正是其中一个。他看着这张年轻的面孔,看着这身青衣,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的火意骤然开始升腾。
他唇抿得更紧,提剑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低声道:“这位——”
少年根本没看他,抬手轻轻一拨,将他推离了自己的前方。
一股不可置信的怒意令苏行可完全僵住,他几乎忘了反抗,也忘了阻拦。
而在剑场之上,只有回身静立的都督与挺剑前行的少年。
他们安静地望着对方,隋再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也许从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这个躲不过去的时刻。
“隋大人。”裴液在他身前三尺立定,轻哑道,“我来领我的奖赏了。”
他抬眸望向他,金瞳瑰丽,两眸相触的一瞬间,世界霎时静止。
一双安静明亮的少年的妖眸;一双沉默幽深的老人的明瞳。
第430章 与子同仇
“李少掌。
当【流风】死去的时候,这封信就会寄发给你。
那时我因【玉虎】的背叛而死,我们谈论过的一切事情就落实为真了。
我知道你一直在想,博望的那一夜我们为什么会猝不及防、我们的行止为什么会那样轻易地操于人手.我也一样。
他给了很多似是而非的理由,但我一样也不信服。
我所坚信的只有一个可能——欢死楼确实一直在得到少陇官场的支撑,十年、或者二十年,而这个人从来没有被找到,甚至不曾被怀疑。
很抱歉,在博望城的当面、在前面几封信中你不断努力地想要说服我相信这一点,我每一次都无视了你。
因为我不能在任何地方留下我想法的痕迹。
包括仙人台。
当我心中种下怀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一个没有面目的敌人站在墙的那头了。
我们看不见彼此,也绝不会告诉对方战争已经开始,但又相信对方一定已经意识到。
我在金玉斋的湖底做了第一次试探,那次的目标是欢死楼的两名抟身,如果我死了,【流风】就会把结果带出去。
但我们一同杀了【孙】【刘】两张戏面,就那样拿下了金玉斋,到我写信的时候,仙人台已经从那里溯到了至少七条欢死楼的分支。
这几乎令我从他身上挪开了目光。
因为那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如果他不打算暴露,那么两位抟身就没必要来送死。
他们是抱着必杀的信心来伏杀我的,那两张戏面出现在金玉斋湖底,绝不是为了死在我们手里。
现在我身处崆峒已看出他们人手之拮据——【孙】【刘】两面若在,裴液几乎不可能把证据摆到莲心阁面前。
所以我想,隋再华一定不站在欢死楼那边。
这本来是不需证明的荒谬,我认识了他近二十年,整个少陇府衙都认识了他近二十年,已习惯了他的存在。
但这也同时让我陷入了困境,因为这代表我对那個墙对面敌人的描摹完全出了差错。
我的第二次试探是送去崆峒的魂鸟。
【流风】完全可以不被崆峒山阵阻拦,但我卸下了它关键的配饰,令它被山阵捕获。
于是那天晚上,裴液真的在藏经楼受到了瞿烛的伏杀。
魂鸟的信筒有被提前启封的痕迹,几天后的案卷里仙人台一定会写,是欢死楼截获了魂鸟密信,借着泄露的信息设计了对裴液的伏杀。
但如果瞿烛真的要看这封密信,信筒上绝不会遗留任何痕迹,甚至你不会察觉魂鸟曾被截留过。
而除去魂鸟的话,这个消息只有我和隋再华知道。
于是我恍然意识到,隋再华当然可以和欢死楼背道而驰,因为和他有联系的人,实为瞿烛。
裴液给我细细讲过两遍瞿烛的生平。
这个人,绝对不会甘在欢死楼之下。
那么我们又有太多疑窦了——隋再华是府衙最顶层的几位重臣之一,瞿烛在欢死楼亦是一人之下,他们是如何脱离各自的所属,如此坚定地站在了一起?
他们何以能如此配合精妙、信任无间,如果瞿烛想要独掌【西庭心】,那么隋再华想要什么?
一位前途如此光明的台卿,欢死楼、瞿烛还能给他什么呢?
几百名戏鬼的性命、侵染数州的触手都不够格,他几乎不可能被收买,唯一有可能打动他的,恐怕只有【西庭心】。
但【西庭心】只有一枚。
如果他们两个都想要西庭心,那么就不可能这般彼此信任。
若隋大人已经被暗杀了,现在是戏鬼易容假扮,倒更说得通些。
就是这个想法令我怔住。
我早意识到它存在于脑海的角落里,但从来没去触及它,因为隋再华就在我面前,二十年前我们在府衙初见相识,三天前我们在金玉湖底并肩死战这两个身影绝绝对对是同一个人。
他是府衙的少卿和长史,每日都处理无数的政务,许多都涉及数台、乃至连跨四五年。
他不是那种深居简出的身份,他是一个集点,这种人一旦真被替换,身边就全是分明的断裂声。
所以这是荒谬的臆想。
但我忽然有一个更荒谬的臆想。因为如果一种可能真的可以解释所有的事情,那么无论多么荒谬,它都有可能是——
或者.直说吧,李少掌.”
少女在烟云缭绕中安和地睡着,眉眼间的疲惫终于无处掩饰,这里是泰山医楼温暖舒适的顶阁,裴液坐在榻边,垂眸看着这湿皱后的、沾染着零星血迹的熟悉笔迹。
在崆峒那个秋日的凌晨,树断石乱的惨烈战场中,一切都已安静,一切都已离去。残衣染血的老人一个人坐在树下碎岩之上,灰发散乱,衣上的旧血正一点点落定为斑驳。
四周只有苍静的风林缓浪,他安静地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重新低下眸子,冷凉的晨曦正洒上手背,他提笔沉默写到:
“我叫它真相。”
“第三次的试探,我用这条命和我的剑来做。
【玉虎】二十年前成于东海剑炉和养意楼之手,但【牵丝】器纹不来自他们任何一方,而是由器署监提供,这柄剑铸成后的归属也正是府衙。
我查了案卷,器署监没有记录这次是派了谁去接洽两方宗师,但这次铸剑结束后的一个月,隋再华升任了器署少监。
他们当然可以是谁教给了谁但能够背叛主人的剑,必须正是由瞿烛本人炼制。
所以我得去完成这次判定,如果【流风】真的死去,那么这封信就会递到你的手上:李少掌,瞿烛和隋再华,一直就是彻彻底底的同一个人。
这种替换不是在后来的某时某刻发生,而是当他第一次进入少陇府衙、和我们每个人见面时,里面就完全是另一个灵魂。
所以我无法从少陇府中的一切找出他所以不为“他”的证据,因为“隋再华”的一切,都已经埋葬在博望城了。
我知道,这是个不负责任的、会令调查之人万劫不复的结论。
现在,我请你为这一结论寻找证据。
第一个方向是‘夺魂珠’的起源。
”
这真是一封分外长的信,清晰,冷静,细致,在那个把自己独留在山间的清晨,无洞没有一丝遗漏地把一切交付了几百里外的少女,因为他早在许多封来信中见过她卓异的洞察和冷静的仇恨。
裴液看完最后一段,缓缓合上信件,重新装回了少女的小包中。
“.
别过了,李少掌。我知道这是一次赌博,可能会赢,但也更可能会输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因为如果那就是真相,那我们所有人都离它太过遥远。只有我侥幸和它牵起了一条隐约朦胧的线,这条线没有任何的支撑,完全凭我的思维的攀上去,现在我在流血,有些机能正在迟钝.也许某刻一个恍惚,我就再也没法把它连起来了。
现在崆峒也没有任何可以使用的帮助,我必须得想办法把它固定下来。
听起来有些重任在肩.不过独越昆仑,一直就是鹤检的使命。”
他当然做到了,没有死在昆仑之下,也没有输给瞿烛,“用自己的尸体来破案,是每个鹤检都掌握的能力。”
裴液还记得和无洞分别的最后一幕,他说他要赌一把,不能再帮他了。
“接下来,你可能会过得很艰难,很痛苦,还可能会死在这场漩涡里,谁也不能保证任何事情。”老人那时看着他轻声道,“但如果赢了我们就彻底赢了。”
裴液此时才看清那双安静的灰眸。
原来在那时,那位老人就已经身处绝境。
他比所有人都走得更远,当他发现这一切之时,身边已经没有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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