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 第454节
“就是此地,江州大堂将在双峰尖开凿运河,于两岸建造石窟,落坐大佛,这也是这段日子,本官一直在奔波之事。”
“那建造大佛需要的银资呢?总不能凭空出现,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开凿运河、建造石窟的银资已经筹全,将由三十二位江南商贾垫付先款,后续与江州大堂合股运营……
“江州大堂不会额外征召任何一笔造像税收,甚至开凿运河、建造石窟所需的大量工钱岗位,将全部反哺浔阳百姓们,不日就会在浔阳渡打开招工,诸君可监督,拭目以待。
“而建成之后的石窟景点,还能吸引天下游客,促进浔阳商贸,达到藏富于民。”
士子们每提出一问,欧阳戎都立马回答。
一番问答下来,欧阳戎表现的迅速果断,中途毫不停顿。
似是早有预案,姿态了然于胸。
激动的士子人群顿时寂静下来,面面相觑,似是消化这位病殃殃长史话语里的信息量。
欧阳戎面朝沉默的众人,语气平缓且坚定:
“诸君大部分是江州人士,本官理解诸君热爱乡土,心怀苍生的初心志气,本官可向诸君保证,新的东林大佛,绝不会落在浔阳城内,成为士民累赘。
“按这副蓝图建成之后,它们会变成浔阳一景,成为江南乃至天下奇观,为江州繁荣之基。”
人群鸦雀无声,士子们纷纷侧目。
“真能如此?长史大人与江州大堂为何不早早说明不会强行修建,劳民伤财……”
欧阳戎一脸奇怪的看了看出声的士子,反问一句:
“维护民本,难道不是每一位读圣贤书的父母官本分之事?有何好炫耀宣扬的,若这也要讨赏邀功,本官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
一众士子们顿时噎住。
是啊,好像确实是读圣贤书的官员本分,可不是有人说什么“圣贤书是拿来给人读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好家伙,你真拿来办事了?
而且此前,大伙都天然怀疑、不信任欧阳戎与江州大堂。
原本激动的士人们稍微冷静了些,只不过依旧有很多问题。
圆脸士子老实坐下后,又有一批士子站起来,接连提出尖锐问题。
欧阳戎一一回答,遇到他长史权限之前的争执难题,便让谢令姜取来纸笔,他一一记下。
一番交流下来,从始至终,欧阳戎的话语诚恳,如玉般温和。
似是被他的态度所感染,原本嘘声一片的沸腾士子人群,渐渐平息下来。
然而这明显不是某几个极端抗议的领头士子要求的回答与场面。
“呵,说到底,欧阳大人还是屁股坐在朝廷那一边,毕竟官位都是朝廷赏的,可难道朝廷做的就是对的吗?”
越子昂站了出来,慷慨激昂道:
“如今宫中有奸邪小人蛊惑圣听,朝中又有卫氏双王窃取权柄,朝廷由小人当道。”
他嘴中唾沫星子四飞,昂首瞪眼:
“欧阳大人,我且问你,就算你的东林大佛处置妥当,但能保证其它造像四洲皆处理妥当、方案完备,不劳民伤财?
“欧阳大人一亩十分地处理的倒挺好,却也不知究竟是聋子呢,还是故意捂耳朵,对外面之事视而不见,惜命怕死,明哲保身。
“我耻与为伍!”
越子昂冷笑,旋即环视四周,大声道:
“诸位兄台,你们难道也要独善其身,对于江州之外的天下大义视而不见?
“朝廷建造的所谓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向天下各州强征颂德铜之事,难道是假的吗,季大人、李刺史他们上书直言所遭遇的迫害难道是对的吗,你们也要学某人视而不见吗?
“那么天下义士、柳州牺牲士子们的血,岂不是白溅了?”
欧阳戎转头,有些意外此人极有煽动力的话语措辞,事实证明,能做这类抗议运动的意见领袖不是没有道理的。
果然此话说完,全场顿时爆发出支持的声浪,熟悉的喧嚣热血又回来了。
越子昂带头怒瞪欧阳戎。
欧阳戎丝毫没有生气,他知道越子昂可能不是故意的,故意找茬他,可能是从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是对的,自然激昂无畏,甚至自我感动。
其它士子们或多或少也是这样,因此,这一股抗议反对的潮水,才会如此的具有感染力,席卷天下各州的州学。
所以欧阳戎表现出了出奇的耐心,不去辩经争论,他脸色认真,朝越子昂直接问:
“所以,越子昂,你想要做什么。”
越子昂满面涨红:
“朝廷收回成命,不准建造什么天枢与四方佛像,同时迎回夫子、季大人他们。
“欧阳大人与江州大堂须深明大义,带头上书拒绝建造东林大佛,为天下各州做一个榜样,这才是正人君子该干的事情,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义!”
欧阳戎点头,轻声问:“若是达不成呢?”
“达不成?”
越子昂激动道:“欧阳大人可别做了大官,搞忘记了,我在这里可以稍微提醒一下。
“你可还记得,当年的太宗文皇帝怎么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太宗文皇帝一直深感可畏,治国战战兢兢,诚如圣旨。可现在嘛,呵呵。”
“这句话我没忘记过,也不可能忘记。”
欧阳戎轻笑了下,这意外的表情令人群安静了会儿,他笑问:
“那我也问你们一个问题,这句话最初出自何处,在场的诸君可有人会背诵?”
包括越子昂在内的全体士子听的一愣,欧阳戎环视一圈,神色有点失望的摇摇头,不等他们辩解回答,他转首,眼睛注视高台上那一尊慈眉善目的弓背老者的泥像,轻声:
“鲁哀公问子曰: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子曰:君之所问,圣君之问也……”
至圣先师庙的广场上渐渐安静下来,最后仅剩某一人的流畅咏读声。
越子昂等全场士子一脸错愕的看著他淡然的脸庞。
谢令姜、燕六郎等后方随行之人亦是眼睛定定的看著他背影。
还有其它很多城内闻讯前来围观之人,一道道的目光投向他身上。
万众瞩目。
欧阳戎语气抑扬顿挫,朗诵的语调把握的很好:
“……子曰:君出鲁之四门,以望鲁四郊,亡国之虚则必有数盖焉,君以此思惧,则惧将焉而不至矣?
“且闻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
人群中有学识渊博的士子蓦然想起,这篇晦涩难懂的古言好像出自《荀子》中的某一篇,是讲至圣先师与鲁哀公的某次对话,十分冷门偏僻。
当下的科举也不考,自然没人在意,不过太宗的言论事迹,广播更广,耳熏目染下,大伙全都知道,以为才是出处。
全篇很长,欧阳戎一字不落的读下来,中途丝毫不停顿。
他旁若无人般,读完最后一个字,转脸朝向全场,真诚问:
“你们了解至圣先师的深层含义吗,你们只知道他的表面含义,但是清楚此言说出时的背景吗?
“哀公时的春秋鲁国,与眼下的圣周相比如何?若是用今日越兄你们的标准,那哀公时的‘舟’早该荡然不存了,可是至圣先师当时是在推翻此舟吗?”
全场鸦雀无声,欧阳戎随手指了指伸手的泥塑雕像,笑著问:“他终其一生在奔波的是何事,你们清楚吗?
“现在一知半解的你们高举此言,妄图威胁……我在想,至圣先师若是知道了你们拿它这么用,该多么失望啊。
“你们这批州学士子,明明有著那时候至圣先师都艳羡的通道与希望,却不知珍惜,还要不惜性命,玉石俱焚……”
他顿了顿,又不厌其烦的将周、鲁对比了一番,先声夺人的质问:
“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话说的好吗,说的好,可一个人若是只有肤浅的理解,那么永远也不会知道,此句其实有多么沉重。
“试问,若脚下这艘舟覆没,你们能否换上一艘更好的舟吗?若是行,请一定与我讲,而若是不行,为何要偏执的摧毁此舟?
“且诸君别忘了,脚下此舟,某种意义上,正是你们所怀恋的太宗文皇帝栉风沐雨所造的,又殚精竭虑的维护,距今才过去多久啊。此前,那沸水一般的三百年鼎争,才承载起了这一艘新舟。
“毁舟易,造舟难,补舟更难。
“越子昂,这就是你的道理吗,只为了一时的快活,一时的壮哉,一时的大义,就置诸君性命与不顾,若是只会明辨是非,捶胸跺足。
“那阁下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越子昂顿时气短,脸青一块紫一块,被驳的哑口无言。
欧阳戎摇摇头,不再看此人,见沉默的人群似无问提出,他转身准备离开。
全场静悄悄的。
士子们呆怔看著狐白裘青年缓步离去的修长背影……
好兄弟们发言克制点,别把小戎送进去了……
第331章 匹夫可为百世师
江州,至圣先师庙,人头攒攒的广场上。
矗立至圣先师泥塑雕像的高台,与红漆双扉大门之间拥挤的士子人群,宛若潮水一般,自发的从中间分流出一条道路来。
道路两侧黑压压的人群转头,看著那道头不回走向红漆双扉大门的狐白裘身影。
“欧阳长史。”
寂静的广场上,此前第一个提问的圆脸青年突然呼喊一声。
顶著无数道目光,同时忽略脸色铁青、挫败的越子昂投来的看叛徒一样的愤慨眼神,他鼓起勇气大声问道:
“您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用了敬词。
欧阳戎的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来,迎著年轻士子们一道道或期待、或迷茫、或激动的视线。
谢令姜、燕六郎也跟随著停步,二人离欧阳戎最近,侧目看去,发现身前的狐白裘青年脸色复杂犹豫,微微张嘴。
似有万语千言想和这些热血年轻的士子讲。
最后,谢令姜等人只看见他闭上嘴巴,抿了抿嘴,旋即失笑般吐出八字:
“好好学习,日日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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