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208节
他不吱声,三党中人各个装聋作哑,绝不公开表态。
徐养正想到这里,心里骇然。
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老进士,好歹也在嘉靖朝里熬了二十多年,京城、南京都待过,还因为弹劾严嵩吃过廷杖,被贬云南。
嘉靖朝先皇也是稳坐西苑,手段高明,可是朝中各党从来没有这么默契过。
徐养正心里在打鼓。
这可是涉及一位首辅、两位阁老、数位尚书的党争大事,要是换做其它朝,早就炸了。偏偏在隆庆朝,风平浪静,三方都不敢先出声,都在暗中揣摩着西苑那位的想法。
先皇有这样的手腕吗?
徐养正再一细想,心里有些惊恐。
似乎自新皇即位以来,再也没有过廷杖。
听说东厂锦衣卫那些掌刑的番子手,手艺都快要生疏了。
先皇狠辣敢杀人,时不时一顿廷杖,是杀了文臣的气焰,却助长了卖直邀名的风气。
他的好圣孙不仅敢杀人,还会诛心。
他才不会给你卖直邀名的机会,直接让你去边地做实务。
伱真有罪,三法司会审裁定,他或斩首抄家,或夺免官职功名,三代不得科试。
亲娘啊,这一条让多少世家心惊胆战。
太子殿下比臣工们都讲规矩,不会像某些先皇随心所欲,可是这种讲规矩,却让臣工们即难受,又害怕。
看到徐养正的神情,高拱和高仪知道他悟了,便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
“新郑公,老夫听说李石麓憋了大半年的吏治整饬,中枢改制方案,近期要在太极殿朝会上公议?”
“是的。”
“新郑公可知道些什么消息?”
整饬吏治,中枢改制,事关数万官员们的官帽子,加上西苑那位又是位特别能折腾的主,中枢地方,无不关心。
就连一向淡泊的高仪也不能免俗。
徐养正更是瞪大眼睛,迫切地倾听着。
高拱捋着胡须想了一会,“此次整饬吏治、中枢改制,涉及到调改官吏俸禄,事关户部,自然有叫老夫参与。只是此事,西苑看得紧,你们二位虽然是自己人,老夫也只能说些能说的。”
高仪连忙答道:“理应如此,新郑公请说。”
“此次吏治改制,目的是要消除机构臃肿、职责不清、人浮于事、运行成本过高、运行效率低下等弊端,主要内容是三定。”
高仪和徐养正对视一眼。
三定,什么玩意?
“就是定职能、定机构、定编制。定职能和机构,主要是精兵简政,厘定职责。定编制就是为国朝财税统一做准备。”
高仪听出些意思,试探着问道:“新郑公,这是要大改?”
“大改,可谓是洪武朝后的彻底大改,比前宋元丰改制变动还要大。”
高仪大吃一惊,刚想说有违祖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西苑祖孙俩都不是把祖制当回事的人,尤其是太子殿下,你一跟他谈祖制,他就问你,剥皮实草也是祖制,一句话堵得你死死的。
祖制这玩意,就是文臣们用来忽悠搪塞皇上的草纸,现在人家都看破了,再提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高仪非常想念那位“法祖”的孝宗先帝,有些缅怀传说中的“弘治中兴”。
徐养正也听出意思来,大惊失色地问道:“前宋元丰改制?新郑公,会不会引起什么动荡?”
高拱瞥了他一眼,“引起什么动荡?太子殿下改吏治弊端,给天下臣工增加俸禄,追加福利,百官感激都来不及,怎么动荡?
只是西苑这位的好处,没有那么好拿的。拿了高薪厚禄,臣工们再敢玩忽职守,懈懒怠政,他治起人来,定会叫你生如不死。”
是啊,太祖皇帝定下的国朝官制,可以称之为即不给你吃饱,又要叫你做牛做马。这等苛刻的情况,除了少数节操清高之人,谁做得到?
寒窗苦读二十年,千军万马中科试,奋力博得一官,还要自带干粮、忍饥挨饿地为国效力,为君分忧,谁干啊!
现在太子殿下在逐渐厘清财税的基础上,开始初步革新官制吏治,首先第一步,就是让大小官吏吃饱穿暖。
这对于万千中低级官员来说,就是天大的福音。
谁要敢举着祖制的旗号反对,万千官吏就要齐心协力,叫你去太祖皇帝那里,把祖制原本拿回来。
也正如高拱所言,西苑太子的好处,没有那么好拿。
好处给了你,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整饬吏治,严惩贪腐、怠政、失职等罪责,不用剥皮实草,直接抄家流放,免职夺名。
再狠一点,三族三代不准科试,祸及族人子孙,叫你生不如死。
高拱看着徐养正迟疑惶然的样子,有些怒其不争地说道:“蒙泉兄,你慌什么!”
“新郑公,突施这样的大改,学生还是有些担心,会有人趁机挑拨,引起动荡!”
高拱不屑地冷笑一声,懒得回答。
高仪悠悠地答道:“九边、京营、南直隶,大明能用的兵都在西苑手里掌控着;盐政、海商、互市,大明最能挣钱的门路都在西苑手里抓着。
谁敢引起动荡?谁能引起动荡?说不得西苑还巴不得有人跳出来,宰了这只鸡好骇猴。”
徐养正一想,也是啊,他随即又问道:“可是官吏俸禄增加,国库支应得起吗?”
268.第268章 内忧外患的大明
268.
高仪转头看向高拱。
高拱徐徐答道:“所以接下来就是整饬国朝的财税度支制度。此前我朝的财税度支,就是一笔糊涂账。收得稀里糊涂,花得也是稀里糊涂。
官吏俸禄给得少,有些胥吏书办,干脆不给俸禄,或以徭役,或地方官自行处理。呵呵,如何自行处理?还不是盘剥地方,向百姓们摊派。
上下其手,落得的结果是朝廷收得一石米一两银子,层层盘剥摊派,百姓要负担十石米十两银子。国朝立朝两百年,是众所皆知的弊政,可是没人敢改。
为什么?一改下面的胥吏就吃不上饭,全部怠工,朝廷派下去的进士举人们全得抓瞎。
太子殿下的意思,先整饬吏治,革新官制,斩断盘剥摊派的理由。朝廷所有的赋税度支清晰,收多少,清清楚楚;花多少,明明白白。
老夫左思右想了两三个月,觉得这样有利于社稷,有益于百姓,也就赞同了。”
高仪冷笑几声说道:“恐怕会有人说,这是与民争利!”
“与民争利?与哪个民争利!”高拱不客气地说,“无非是地方某些世家豪强,一贯与胥吏勾结,把持纳赋收税,瞒上欺下,盘剥百姓。
如此一改,他们就没了敲骨吸髓的机会,肯定会唆使豢养的士子官员们出声,说什么与民争利!
呵呵,西苑那位,只会当他们犬吠虫叫!”
徐养正还是有些担心,“新郑公,他们会不会趁机”
高拱眼睛一瞪,那把大胡子一抖一抖的,厉声道:“趁机干什么?”
徐养正被高拱的声音吓了一跳,再看他的模样,如发怒的老虎一般,吓得把后面的话全咽到肚子里去了。
高拱继续说道:“他们要清君侧吗?他们敢吗!
胡汝贞、谭子理等人整饬九边京营、南北直隶军务数年,戚元敬等人苦心训练出十几万新军。这些兵马被西苑用银子喂得饱饱的,正缺军功好封爵进官。
还有啊,开平、太原两处,这两年大兴工业,依然成为殿下所说的第一、第二工业中心。老夫拿到的文书有载,这两处一年产钢铁十八亿斤。按照新的计量算法,合计八十万吨,是洪武年一年出铁的十倍,嘉靖朝一年出铁的八倍。
火铳一月可出一万支,火炮一月可出一百门,出产数量还在持续攀升。
打仗,除了打钱粮,就是打兵甲火器。光这两处一年造得兵甲火器,足以荡平天下,谁敢清君侧?”
高仪长叹一口气,低着头没有出声。
徐养正一脸的不敢置信。
但心里开始明白,为什么太子殿下居住西苑,实掌国政,把紫禁城里的皇上变成了“虚君”。
如此前所未有的违制举动,满朝勋贵大臣们都看在眼里,却默不作声。
原来他们是哑巴吃馄饨,心里有数。
有兵有钱,还有如山如海的兵甲火器,西苑的那位名为太子,实为大明真天子。
看到徐养正完全悟了,高拱转头对高仪说道:“现在老夫担忧的是,蔡春台跪徐府一事,太子会如何处置?”
高仪也缓缓点头:“此事确实要拿捏适当。我们拭目以待,看殿下如何妥善处置此事。”
——
西苑勤政堂,朱翊钧盯着潘应龙,一字一顿地问道:“那你说说,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潘应龙抬起头答道:“草民明白,现在还不是对付徐家,对江南世家动手的时候。”
杨金水脸上的肉忍不住抽动了几下。
小潘啊,你胆子可真大,这样的话也敢直说。
不过伱小子也够聪慧,这么快就摸清楚了殿下脉搏,越是直言越没事。藏藏掖掖,反倒会坏事。
朱翊钧看着潘应龙,双手笼在袖子里,脸上不喜不悲,“为何?”
潘应龙喉结忍不住上下动了几下,他没有想到朱翊钧年少,却异常沉得住气,心智深沉超出他的想象。
自己说得如此露骨,他却一点异色都没有。
但当务之急是回答殿下的问题。
“草民原本把徐府与江南世家割裂开,把江南世家与天下士子儒生割裂开。听殿下一番教诲,其实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推倒徐府,只需殿下一纸令旨。但是药材还是那些药材,熬出来的药汤还是那道药汤,与社稷万民无益。”
有意思,这位潘应龙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位,如此深入思考的人。他甚至比李贽,想得更深入彻底。
没错,现在还不是动徐阶和徐府的时候。
因为儒家思想还没有被自己改造好,砸烂旧的,没有新的填补,大明会更乱。
李贽一直在这方面努力,他还邀请了好友耿定理等一批志同道合之人,在阳明心学的基础上,大力宣扬“君尊民本、大兴工商、重视军备”以及“道法自然、探索万物规律,反对理学空谈和假道学、宣扬功利主义”的新学。
这些新学思想,有些是李贽自己在阳明心学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有的是受自己影响发展出来的。
为什么不直接废除儒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