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子 第852节
朱祁镇当皇帝这么多年了,他当然知道。大明中枢从来不缺少政争,即便朱祁镇而今很少出手,颇有无为而无不为的感觉。
但是即便如此,内阁之中政争少了吗?
从来没有。
只是政争与党争还是有区别的。
这还是大家有一套相同的价值观,如果彼此信奉不是一个学说,价值体系不连通,这种党争就恐怖不知道多少倍。
曹鼐语气越发忧心忡忡了,说道:“士风日下,民风日堕,更令臣忧心,自从正统三十年以来,小民汲汲于小利,不务耕稼。反而忙于下业,以至于土地荒芜。此辈游手好闲于府县之内,聚以数万,为人雇佣,然此非长久之利,一旦有变,就如而今江南之变,此乃霍乱之源,陛下不得不慎重。”
朱祁镇听了这一句话,反而放心了。
同样的现象,用不同的角度来看,反而能看出不同的情况。
曹鼐所言,可以概括为一个概念,那就是城市化。
一条鞭法,将土地对百姓的束缚降低了很多。而商业的发展,更需要很多劳动力。于是就很自然出现了,百姓从农村向城市的迁徙。
这种迁徙自然也造成了很多的社会问题。
这一次江南之乱,就是很明显的。
朱祁镇来江南不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的。
只是曹鼐也看见了这个问题,他心中的解决方案,绝对不是与朱祁镇所想是一致的。
曹鼐看朱祁镇依旧沉默,继续说道:“此两者不过是表象,臣所畏惧的乃是人心之变。民不安于下,商不安于位,士子不思报效国家,反而经商与小民争利。朝廷百官也不以言利为耻。遇一事,则思此事于我有何利?”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而今陛下四十年之经营乃有今日,臣恐此等隐忧能令陛下四十年之辛苦,毁于一旦。冒死而言,还请陛下恕罪。”
朱祁镇说道:“卿何罪之有?而今局面,卿有何策?”
朱祁镇虽然对曹鼐很多说法,并不是太感冒的,但是有一点朱祁镇不得不承认,曹鼐说的对。
朱祁镇要面对的是即将撕裂的社会体系。
太祖皇帝所建造的体制,就是为了将大明建立成一个大农村,彼此安安分分在村子种地就行了。
甚至以固定税额,将当初的一切都固定下来。
朝廷每年从各地征收的赋税都是定额。
军户,匠户,等等户口制度,更是希望能够父子相承的继承下去。
如果世界是一张照片,或许太祖皇帝的想法就能成功了。
可惜世界是运动的。
一切都在变化的。
太祖皇帝体系已经不在适应于而今的世界了。而朱祁镇的变法更是加剧了这一切。
从官场到士林,从士林到民间,从农村到城市,从农业到商业,从商业到工业,一切都在变化之中。
在这种不同的变化之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利益诉求。
而这些利益诉求在彼此对立且碰撞的。
并非在此之前没有。
而且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这么激烈过。
不管愿意不愿意,朱祁镇都必须面对这个结果,一个撕裂的社会。
不过,朱祁镇从来不后悔。
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因为,朱祁镇不这样做,这个社会就不会撕裂吗?
不,大明后期的种种表现,证明在嘉靖时期,大明各个社会阶层就已经开始撕裂了,不过这种撕裂被掩盖在内忧外患之中。
而且每一个人大臣能弥合。
大明虽然亡于满清,但是他本质上是亡于各种社会问题的。
面对这样的问题,大明并非没有作为的,也是做了很多事情,比如各种正人心,正士风的事情。
但是都是官面章而已。
没有什么作用。
这就是儒学对社会治理的极限了。
既然,这样的事情此早就会来临,朱祁镇又有什么好担心的。而且一切社会问题,在生产力发展之前,都是可以解决的。
对这样的事情,朱祁镇心中是他有预料的。
不过,即便是有预料,他也想听听曹鼐有什么解决办法。
曹鼐说道:“镇之以静。”
朱祁镇有些皱眉说道:“镇之以静?”他有些不大理解曹鼐为什么这样说。
曹鼐说道:“陛下变法以来,这十几年的变化,超过大明开国以来几十年的变化,百姓无所适从,就好像水中泥沙搅拌,自然浑浊不堪,只需镇之以静,就会慢慢的沉淀下来。”
“治国如治水,当顺民性而为之。”
朱祁镇听了心中若有所悟。
曹鼐所言是有些道理的。
大明这台统治机器,并不是后世的数千万的公务员体系。
不管怎么吐槽后世的行政效率,但是与大明而今的行政体系来说,后世行政效率根本是鬼神一般。
不管朱祁镇如何改造这一台统治机器。这一套体制的先天秉性注定了他们的极限,而且这个时代科技水平也同样限制了这一点。
所以,朱祁镇每一次变法,对大明官员来说,都是一场苦差事。
这也是朱祁镇这些年为什么对韩雍让步的原因。
不是朱祁镇对韩雍特别宠信,也不是韩雍的能力超过了三杨。而是朱祁镇发现,推行各种新法,看起来很容易,但是实际上是看主政者的操盘能力的。
朱祁镇对大局的掌控还是可以的,但是对这种精细的操作,就在朱祁镇的能力之外了。
为了完成这些操作,朱祁镇就要找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司机来完成这个任务。而韩雍就是他选中的这个人。
完成变法这一件事情,就是对大明这台机器的超负荷行驶。非常规使用。
想来大多少官员并不喜欢这种日日加班的忙碌日子。
想来很多当地士绅也不喜欢,朝廷一下子改变了原来的行事作风。
而且朱祁镇也知道,他并不是神,这变法虽然是他提出的思路,由各位大臣完善,但是朱祁镇也不认为是万无一失的。
如果能稳一稳,等一等,停一停,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朱祁镇肯吗?
自然是不肯的。
他已经五十岁了。
他虽然而今身体健康,从来不生病,但是真要说起来,他也知道他没有多少年了。上天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
但是大明需要改变的地方还有太多太多。
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朱祁镇怎么肯因噎废食?
而且曹鼐这些后面的居心,到底是什么?曹鼐真以为朱祁镇不知道不明白吗?多少年的皇帝生涯,早就将朱祁镇揣摩人心的技能点全部点满了,曹鼐的小心思从来瞒不过他。
第五十二章 曹鼐的坚持
第五十二章 曹鼐的坚持
曹鼐从一开始到现在,就是坚定的理学信徒,并且是一个坚定的保守派,坚定的坚持太祖祖训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曹鼐的能力品行乃至于忠心,朱祁镇都信的过,但是曹鼐一直在南京当留守,而且南京留守的权力也被朱祁镇一点点的消弱,分给了江苏,安徽两个巡抚?
这就是答案。
曹鼐连朱祁镇与瓦刺大战的决策,都反对。更不要说这样激烈的变法了。
只是曹鼐经过当初的挫折之后,倒是成熟多了。
毕竟当年才曹鼐也算少年得志,三十多岁位居首辅之位。得到了人生的巅峰,之后从来没有超越过了。
而今多少年下来,早就将当初的热血打磨成了老奸巨猾。
如果仅仅听曹鼐所言,自然是老臣一片忧国忧民之心。
当然了,这也对。
但是这一片忧国忧民之心背后出发点却是曹鼐的政见。
朱祁镇敢肯定,如果他不幸死了,而曹鼐作为新朝首辅,估计曹鼐定然会大规模废除新法。当然了,曹鼐也是知道轻重的。
很多法度未必全部会废,但是大规模的修改却是免不了的。
这与曹鼐是否对朱祁镇忠心无关。
或者大部分臣都是从道不从君。
曹鼐这一番话的背景是,曹鼐知道如果反对变法的话,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这是他推而求其次的选择。
朱祁镇说道:“先生之言,朕会好好考虑的。”
曹鼐说道:“陛下,此乃老臣一片肺腑之言,如若置之不理,必生大患。”
曹鼐见朱祁镇的言语之内,一番搪塞之意,忍不住有些失态说的。
正如曹鼐所言,他其实知道,他已经没有多少次面君进言的机会了,这一次机会,他不想放弃。
朱祁镇有些不耐烦,说道:“朕知道,但是曹先生,有些事情不是镇之以静就可以好的。”
曹鼐说道:“一张一驰,武之道,陛下近十年来变法激烈之极。朝廷看似一片平静,但是反对者遍布乡野之间。陛下如果再行之,臣担心会出的大事。”
这一番话,或许才是曹鼐的真心话。
朱祁镇听了很不高兴,说道:“曹先生,你是在威胁朕吗?”
曹鼐听了大吃一惊,立即起身欲跪。说道:“老臣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