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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子 第697节

薛瑄说道:“我性格刚强,一向不知进退,不仅仅伤人,也会伤己,有今日,也是早有预料的,不过,我死可以,然天理报却不能少人坐镇,这一分基业,不仅仅是我的,也是先生的,我死之后,就请吴先生主持大局了,朱子之道,万万不能衰落于你我之手。”

吴与弼说道:“愚弟明白。”

薛瑄又对阎禹锡说道:“朱子之道,重内圣之道,而轻外王。这处是有所疏忽,被人抓住了破绽,乃有今日,朱子外王之道,却需要有人去弥补。我是做不成了。这一件事情就要你来做了。你做不了,就回去广收弟子,遍择良才而教之,让他们做,师徒相承,决计不能有一日忘了这一件事情。”

“否则,我死不瞑目。”

阎禹锡双眼通红,跪在地面之上,说道:“弟子知道。”

薛瑄说道:“还有殷墟甲骨 ,我是无缘得见了。将来有时间,在坟头读给我听。也不枉了。”

薛瑄似乎刚刚的激动非常,也许是本来病情就太重了,这一番交代之后,精神头就褪下去了。

不过片刻,就去了。

薛瑄最后的时间之内,没有一言及自己的子嗣妻子,在他心中,这些东西根本不能与理学道统相提并论。

他在生命最后时刻,心心念念的依旧是理学。

或许此刻,才是辟雍之会最后的结束。薛瑄用自己的血划上一个句号。一个血红的句号。

战争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吴与弼带着弟子行礼之后,就退了出来。薛瑄的后事,他这个外人在这里并不合适,明日发丧之后,再来不迟。

吴与弼回到自己的住处,黑夜漫漫,就好像是没有尽头一般,他独自坐在一盏油灯之前。陈献章说道:“夫子早早休息吧。”

吴与弼此刻哪里有睡意,说道:“你坐下来。今日之会的内容,你也知道了吧。”

陈献章说道:“刚刚辟雍论的抄本已经看过了,虽然有些内容似乎是有些跳脱,没有进行整理,但是大致内容还是无错的。”

吴与弼说道:“你怎么看?”

陈献章说道:“有今日之会,固然是朱子之学,重内圣而轻外王,留下了破绽。但是更是陛下蓄谋已久,今日即便是朱子复生于今日,也是一个必败的局面。”

吴与弼说道:“今日薛瑄据理力争,不惜生死,而我却唯唯诺诺,不敢枉发一言,你觉得我错了吗?”

陈献章说道:“弟子以为师傅没有错,今日之胜负,在会议之前,就已经确定了,或者说,这一次辟雍之会召开本身,我们就已经输了。”

“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而今亦是如此,陛下蓄谋已久,非是为了公羊学张目,而是为变法之道,只能说陛下之雄心壮志,朱子之学不能支撑而已。”

“但是陛下总就会老的,总就会发现该用什么办法治国,再次之前,并不是要与陛下对这干,而是以柔克刚。”

吴与弼说道:“君者天也,臣者弟也。以坤对乾,只能以弱克刚。只是我也做错了,有薛先生在前,却是自惭形愧。”

吴与弼并非没有殉道之心,只是见薛瑄在前,多他一个不多,他更想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才好对症下药。

皇帝没有提出自己的理论的时候,皇帝的地位无处进攻。但是而今却不一样了。

五世论虽然是王恕提出来的,但是明眼之人,自然能看得出,这是皇帝的主意。如此一来就有下手的地方了。

五世说与理学相比,可以说到处是破绽。

毕竟一个新出现的学说,远远没有到了千锤百炼的地步。

吴与弼自然能反驳的机会。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薛瑄就这样去了。他心中既是惭愧,又是激励。

他此刻丝毫睡意都没有了,立即让弟子拿来纸笔,随即将五世说的内容写在纸上

,并挂在墙壁之上。与弟子一起就五世说的内容进行议论。

随即洋洋洒洒的写了一篇章。

就是反驳五世说的。

首先,从公羊派的三世说的内容,提出太平世就是大同世的说法,先就次序上,五世说就不成立。

其次,又提出天道循环往复的道理,来反驳,五世说,由据乱世到大同世之间的关系。

最后,提出了天道变而人心不变的道理。

也就是,不同历史阶段之中,内圣之心却是一样的,只有兴教化,先令天下百姓成为道德上的圣人,人人相亲不相害,大同之世才能到。而今以功利之心求之,根本不可能达到的。

这一篇章之后,吴与弼又立即写了一篇关于薛瑄悼。高度评价了薛瑄的一生,并将薛瑄之死与道统挂在一起。

所谓以载道,吴与弼很少写章,他教授弟子更多是言传身教,只是心中有清晰的思想与道理,写出来的东西,就是掷地有声。气理冲盈。

只是语气之中,多有不客气的地方。

陈献章看了之后,单独对吴与弼说道:“夫子,此一出,陛下会不高兴的。”

吴与弼说道:“从道不从君,此乃吾辈之道。”

陈献章说道:“夫子,你刚刚不是这样说的。”

吴与弼说道:“之前,是有薛先生在前,如果陛下一怒,天下理学之辈,皆如草伏,则天下人如何看我等。”

“读圣贤书,所谓何事。殉道而死,可谓无憾。”

“再者,情况也不会那么坏,当今登基以来从来没有以言罪人过,估计而今也不会的。”

陈献章说道:“先生如此,弟子也留下来。”

吴与弼说道:“不用了,你我师徒各有所责,薛先生所言不错,我理学就是重内圣之道,失了外王之道,方才有今日之事。我在这里,主持天理报,而你回广东,专心学问,补前辈之缺。”

“你不是要当圣人吧,正当其时也。”

陈献章依旧担心吴与弼,说道:“只是”

“不要只是了,你如果真想做,就等我死了之后再来。”吴与弼的语气有几分低沉说道。

陈献章知道,这一句话里面有两层意思,一是他病死了,寿终正寝,另一个就是他为皇帝所杀,理学的旗帜总是要有人举起,那个时候就是陈献章的责任了。

陈献章后退一步,行礼说道:“弟子知道。”

随即收拾东西,离开了京师。

吴与弼送陈献章离开,心中忽然有一种吾道南矣的感觉。

第四十一章 天下风潮

第四十一章天下风潮

整个正统三十一年七月间,大明不管民间与官场,都是一片火热。

这一片火热,不仅仅是炎热的天气,还有各种讨论的火热气氛。

对于辟雍之会的结果,大多数人是不认同的。再加上甲骨发现这一件事情,一下子无数大儒都有发表意见的想法。

而有了天理报这个先例之后,短短半月之间。仅仅京师就有十几分报纸出现,南方也有筹办报纸的想法,只是因为成本的问题,暂时没有开始。

无他,就是少府一套铜活字的功劳。

这些报纸的印刷都是由少府来承担的。这才降低了成本。虽然不能让报纸赚钱,但是最少赔的少一点。

但是南方却没有这样便利条件。

毕竟打造一套铜活字,不仅仅要昂贵的成本,还有无数能工巧匠。民间士绅想在短期之间搞一套不大可能。

而且如果办报纸,还需要一套印刷作坊。成本就太高了。

虽然大明的报纸产业行几年前就有了,但是真正普及开来,并且开始影响民间,却是正统三十一年开始。

当然了,对朱祁镇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无他,理学道统从唐末到而今,数百年的底蕴,决计不是,朱祁镇一个人可以轻易动摇的,即便朱祁镇是皇帝。

所以,大部分报纸都有一个态度,从各个方面来反驳五世说。

当然了,有些话不会明着说,含沙射影,隔山打牛之类的笔。每一个写章的谁不会啊。

商辂这一段时间最忙碌不过了。

明报屡屡加刊,就是反驳这些章。

但是并不能压制这样的局面。

特别是吴与弼主持天理报以来,更是冲锋在前。就很多议题,反复驳斥。吴与弼的落脚点就在人心之上。

大体而言,如果人心堕落,纵然物资上很丰富,这个世界也是一个乱世,甚至不能维持下去。

天下之安在于人心思定,天下之乱在与人心思乱。人心不治,则天下不可治。

将道德提升到一个决定一切的地位上。而理学这一套体系,恰恰是维系纲常,治理人心之法。

当然了,如果吴与弼一个人这样做。

朱祁镇还不在乎。

他还是有容人之量的。但是在这个时候,各地地方官,乃至京师六部之中,纷纷有大小臣子上书。

秉承于吴与弼一样的观点。重申先王之道,遵从夫子之言。不要皇帝在标新立异了。

这就大大不妙了。

如果不逃出理学,或者儒学的框架,那么朱祁镇之后的所做所为,都会被打成王安石第二。

要知道,王安石在后世是正面人物,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是彻头彻尾的负面人物。是北宋亡国的罪魁祸首。

但是即便王安石也知道在变法之中,要将王安石自己的学说,定为官学。

其中阻力之大,朱祁镇可以想象的到。

特别是朱祁镇在西苑之中,修建了遂古殿。专门存放甲骨片,与供研究的地方。但是这三千甲片,真正被研究过之后。

就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都是断断续续的,不成体系。还有很多字是难以解释的。

暂时之间,不可能提供强有力的证据。

而且朱祁镇用之震慑儒臣,也有断章取义之感。

真正想从这些甲骨之中研究出来一些东西,却是一个非常麻烦的事情。

这种风潮不被遏制住,辟雍之会的所有成果将会毫无意义。

朱祁镇在乾清宫之中,召集了于谦,刘定之,徐有贞,陈,丘濬,王恕,商辂,还有太子等人商议。

现在情况已经很明了。

虽然,而今内阁还没有换,但是徐有贞,陈,丘濬等几人,下一界内阁增补人员,大都从几个人之中挑出来。

朱祁镇负手而立说道:“而今局面,诸位以为该如何做?”

“陛下。”于谦咳嗽了几声,说道:“陛下曾言,不当以言罪人,而今吴与弼等人,虽然言语不敬,但是对朝廷也是一片赤诚之心,愿陛下念之忠直。饶恕此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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