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子 第694节
几乎在同时,无数碗筷飞了过来。
陈献章当头淋了一身汁水,红的绿的,一身狼狈。陈献章深吸一口气,本来想忍下来。毕竟而今朝廷大官都在。
在这里与人动手,结果决计不会好的。
却不听,对面的陕西人大喊道:“南蛮子,只会耍嘴皮子。”
陈献章再也不忍了,抄起东西砸了过去,这好像是一个信号,这些新科进士顿时混战在一起。噼里啪啦打在一起。
李东阳连滚带爬,到了一个桌子后面,看着身上的汤汤水水,说道:“我的新衣服啊。”
李东阳乃是京卫军户出身,而今考了进士,也就脱了军籍了。但是京师居大不易,即便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也不行。
李东阳过得从来是紧巴巴的。
这一次掺假如此重要的场合,才让家里准备了一件新衣服,却不想被人用酒菜给污了,那可是心疼之极。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布料比后世的布料差了不知道多少,什么掉色,脱水,脱线,等等问题,应有尽有。
这些污迹,虽然能洗下来,但是衣服也不会如新的一样好了。让李东阳岂能高兴。
这个反应,其实也是辟雍殿之中争论的余波而已。
其实不仅仅这些新科进士,很多大臣们,此刻也因为各种的理念不同,有这样那样的分歧,只是他们庄重自持,不会闹到台面上来而已。
唯一这些新科进士,正是一辈子最风光的一段时间之内,又是刚刚当官,正想表现自己的,才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固然是大明士子一惯作风。
毕竟,大明大臣们都还有一言不合上全武行的习惯。更不要时候这些年轻的新科进士。
另外就是朱祁镇对理学下手的反作用了。
太宗皇帝建立起的思想体系,被朱祁镇一记重锤给敲出了一道道缝隙。将来会怎么样,还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情,却是可以肯定的是,就整个大明士大夫来说,他们开始分裂了。
当然了。
很多人要说,似乎大明士大夫集团,很多时候仅仅是一个概念上的东西,他们从来没有团结过。
是的,他们没有团结过。
但是他们还能在一个话语体系之中对话。理学就是这个话语体系。
而今理学官学地位的动摇,已经被人看在心中了。人心动摇之下,大明各派系之间的隔阂会比之前单纯的利益冲突要深多了。
至于最后,会不会发展成为如北宋新旧两党之间血海深仇,就不知道了。
一场闹剧,闹得快,收的也快。、
毕竟这么多人都在这里,这些新科进士,也是很在乎自己的名声与官位的。
李东阳带着狼狈的陈献章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毕竟程敏政是有自己的家,他父亲是兵部尚书,而陈献章就不然了,除非回广东会馆,否则没有地方换衣服的。
两人换了衣服之后。
经过这一番闹剧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亲密起来了。
两个人继续刚刚的话题,李东阳说道:“你觉得未来会不会兴复经学?”
陈献章说道:“不会,经学已经没有潜力了,今后需要新学问。”
两人又是一番争论,谁也说不过谁。
陈献章问道:“今后你准备做什么?”
李东阳说道:“做什么,做官养家吧,或者会写一些章,之类的。”
这一个题材,从明报出来之后,就开始盛行起来了,似乎是朱祁镇恶趣味,明报自然要有一个板块了。
而明代正是盛行的时代,只是有朱祁镇推了一把之后,盛行的更加厉害而已。
李东阳采飞扬,在历史就是明代有名的诗人。只是当他发现写可以恰饭之后,就开始写了。
家里很多东西,都是靠写赚钱置办的。
即便是李东阳考上进士也是如此。
毕竟李东阳为官清廉,再加在北京什么花销都大。想要手中松散一些,非要赚些外快不可。
李东阳问陈献章,说道:“你想做什么?”
陈献章双目炯炯有神说道:“做圣人。”
“理学不堪为用,经学已经成为一堆废纸,丘大人所提倡的实学,经世致用之学,不成体系。正是需要人承前启后,将儒学发扬光大的时候。”
“此事,舍我其谁。”
这一场会议的另外一个影响了。
一个权威被打倒,自然会滋生出更多的权威,去占领这个高地。
而今没有任何一家的学说能有理学这么深的基础,即便朱祁镇提出的御用的学说,也未必能真正取代理学。
今后的局面恐怕就是,理学死而不僵,其他各派纷纷准备上位。
这种混乱在政治之中,自然是危险的隐患。但是在思想界之中,就是无数激荡的火花。
陈献章数次名落孙山,做官的念头早就所剩无几了,又常在吴与弼身策,受到吴与弼的影响。想要专研圣人学问之心,再慢慢的增长。
而今又遇见了这样的事情。
陈献章自然做出了决定,做一世的官职,哪里有做千秋万寿的夫子名位高啊。这官他不准备做了。而是要为千古立章。
李东阳稍稍一愣,说道:“好志气。”
陈献章说道:“李兄不觉得我狂妄。”
李东阳说道:“不,这正合适。而今天下,还真是舍我其谁啊。”
说实话,朱祁镇这个弯转的有些急了。
很多老臣大臣,他们的思想体系根本跟不上,所以真正重整圣学的责任,就要在年轻一辈的儒者身上了。
李东阳心中未必没有这个想法。
多少年后,李东阳的新经学,陈献章的心学,与丘濬的实学,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学派在大明争相辉映,又是中国思想史上绚烂的一页。
而这一次都源于今日。
两人看了看天色,就立即起身赶往国子监。因为时间差不多了,下午的论经就要开始了。
他们去的太迟了,就要抢不到好位置了。
毕竟比起今天的大事,国子监太小了一点。
第三十七章 何以养民
第三十七章何以养民
太阳微微向西。
阳光依旧很是毒辣。似乎没有一点点的变化。
在辟雍殿之中,外面的流水在光洁的地板之下无声的流淌。带去一一丝酷热。
而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的,听丘濬朗声说道:“孟子曰: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朱子云:夫农,衣食之所由出也。生民之业,莫重焉。一夫之力,所耕百亩,养生送死,与夫出赋税,给公上者,皆取具焉。可见,陛下欲求大同之世,必求王道之治。欲求王道之治,必求耕者有其田,赋税均之。而今可乎?”
丘濬微微一顿,似乎等着有人反驳。
但是没有人反驳。
所谓儒家的终极理想,井田制。其本身就是一种没有土地兼并的理想状态。与后世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度是一脉相承。
甚至可以说,如果有大儒复生于地下,见到这种制度,恐怕会击节叫好,这就是理想的社会制度的体现。
但是而今,谁也不会说井田制度。也不会说均田思想。
其实在这个方面真正实践的就是太祖皇帝,太祖皇帝当年那么多大案,将在元末的时候坐大大家族,一一扫平,那种有几千亩土地的大家族,好迁移他乡,或分崩离析,甚至到了现代,很多家族,也不过是数百亩土地而已。
唯有北京,南京,浙江,江西,一带因为达官贵人比较多。故而兼并程度较高。
而在做的各位都是一些什么人?
大儒,百官,勋贵,士大夫。
他们是大明的统治阶级,也是土地兼并的主力军,特别是勋贵们,行伍出身,在吃相上要比一些士大夫难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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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谁说要均田,实现耕者有其田,就是将在场的人都得罪了。
更何况,当今这位皇帝可不是寻常皇帝。
如果他真将这个政策纳入国策之中,将这些高调给当真了,却不知道弄出什么样的乱子来。
所以,谁也没有反驳,默认了。
丘濬这才说道:“不可为有三者。”
“太祖见百姓疾苦,起义兵扫清天下,鱼鳞黄册,均赋税,定粮税,而今不过数十年。数十年之间,天下局面崩溃,兴陛下,力主清
丈,方能挽回一二,纵然而今再均田亩,不出数十年,兼并之事,将回再生。此一也。”
“太祖是时,天下大乱,人心思定。有旷野无人,可以开垦土地。太祖大兴屯垦,开垦闲地。方有今日之盛,而今除却东北,西北,湖广,云贵一带之外,已经没有什么闲地了。无田可放垦,此其二也。”
“人口滋生,人多地少,很多地方,即便是力主均田,其地也未必能养其人。福建就是其中之一,此其三也。”
这就是为什么古代除却开国的时候,可能用行政暴力重新分配土地,而之后,根本不可能从田制上动刀。
即便是清丈土地,清理税基这样的事情,都可以说是大手笔了。
丘濬说道:“如此一来,人口滋生,百姓无田,只能成为流民,郧阳之间,有流民数十万,为朝廷所平,这才数年,又有数万汇集。”
“郧阳是何地?”
“汉江上游,群山环抱之处,此间山多地少,唯有山间瘠地,可供耕种,收不过数斗,果腹尚有不足。更不要说,山中豺狼虎豹出没期间,这就是苛政猛于虎也。”
“朝廷如果再不思变,数十年后,就有张角黄巢之辈,起于草莽之间,所谓太平盛世,不过一场劫灰。”
这也是朱祁镇所担心的。
朱祁镇一些作为,看似将大明推向了最强盛,但是并没有更改大明经济运行最根本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