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子 第410节
一时间群臣也纷纷劝说。
朱祁镇一示意,范弘扯着嗓子喊道:“肃静。”
范弘一喊,自然有无数大汉将军齐声大喊,顿时将群臣进言之声压了下去。
朱祁镇起身走到台阶之前,说道:“大明立国以来,从来没有丧师十万的事情,而这一件事情,却在朕当政的时候出现了,如此奇耻大辱,朕岂能视而不见,又怎么能自欺欺人,儿孙不肖,让父祖之威散尽,朕每一想到这一点,就不知道九泉之下,如何见太宗皇帝。”
朱祁镇这一番话,本来是三分真情,七分表演,但是说着说着却动了真情,眼睛都红了。
不过,他所想的不是如何向太宗皇帝交代,而是他如何向自己交代。
十五年了。他穿越过来十五年了。
自己觉得已经够努力,但是依旧被狠狠打了一巴掌。难道自己真是无能如此?还是大明天数如此。
那么自己一直以来,不好玩物,不务美人,几乎全年无休的工作,一旦有了重要消息,那么是刚刚合眼,也要起来处理。
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这一切都没有一点用处吗?
“即便粉饰太平又如何?朕逃得了今日之辱,难道能逃后世的口诛笔伐吗?朕决计不会如此。”
朱祁镇说道:“不灭瓦刺,朕无言见列祖列宗,即便死了,也要在脸上蒙上一块白布。免得覆面而葬。”
此言一出,连大臣们都大惊失色,刘球说道:“陛下,这,”
在古人眼中,生死大事从来不可轻言的。却不知道朱祁镇虽然对穿越之事,心中疑虑,但是除此之外,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无神论者,相信人死如灯灭,他死之后,即便是将他的身体玩成十八个模样,他也不在乎,区区一面白布算得了什么。
朱祁镇伸出手,范弘立即将手中的罪己诏拿出来。朱祁镇细细抚摸之后,说道:“范弘,令郕王将这诏书供奉在太庙之中,令列祖列宗知朕之罪,不灭瓦刺,不杀也先,就不要从太庙之中取出来,即便朕完不成,朕之子孙,也当秉朕之念,瓦刺之恨,必诛之。”
随即朱祁镇起身走了。
这一场早朝,就如此散场了。
但是朱祁镇是走了,但是下面的百官却不肯走了。
一时间周忱身边围了不知道多少大臣,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周忱,身为首辅大臣,怎么能让陛下如此。有人说周忱,陛下如此,周忱你又怎么能甘于禄位。无耻之极。
总之,周忱一时间被无数人炮轰。
如果不是有不少大汉将军护卫,甚至有人向周忱饱以老拳。
周忱高声说道:“诸位稍安勿躁,我这就去见陛下,令陛下收回成命。”随即周忱在侍卫的护卫之下,立即向乾清宫而去。
而内阁大臣几乎是同样的待遇。
几个内阁大臣,六部尚书,乃至五军都督府大将,还有刘球,纷纷求见。甚至张辅也求见之列。虽然此刻保定侯孟瑛已经代替了张辅的位置,但是张辅的内阁大臣职务并没有免掉。
朱祁镇在乾清宫整理了一下思绪。心中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可一不可二,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估计没有任何一个人敢阻止大明与瓦刺的大战了。甚至朝野上下,连反对战事都变成杂音了。
虽然朱祁镇牺牲了自己的所有名声,即便是史书之中,也逃不过一笔。但是只要能完成自己政治企图,这都算不了什么。
“陛下,”范弘说道:“诸位大臣求见。”
朱祁镇用湿毛巾摸了一把脸,刚刚他真有一点眼泪涌动,此刻清醒了一下,说道:“请他进来吧。”
不管他的手段的拙劣也好,上不了台面也好,伤己伤敌也好,他总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政治目的,因为猫儿庄之战的被动局面,变成了主动。
但是即便如此,有些事情还是不可避免的。
不多时,大臣们都到了。
朱祁镇不等他们进言,就说道:“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是君无戏言,朕既然已经说了,就绝对不会收回,想要朕从太庙收回罪己诏,就灭了瓦刺。”
“既然你们来了,朕正要问你们,朝廷划分数百万顷土地养军,朕登基以来,从来没有对军队亏待分毫,可谓亲之信之,却有而今的局面。问题到底是出在什么地方?我太祖太宗的铁军,到了而今就怎么变成了豆腐渣。”
张辅心中凄然。此刻他已经收到了很多方面消息,比如败退回来将领,他对整个猫儿庄战事过程,也都了解了。
他承认,而今大明骑兵的战斗力,不如太祖太宗的时候,但是也不是豆腐渣啊。大半问题在成国公身上。
但是此刻朱祁镇金口玉言,将这一件事情定性,那么说是豆腐渣,今后就只能是豆腐渣了。
“陛下,”王骥立即说道:“卫所腐朽,不是一日两日,一年两年了,正统初年,东里公派出清军御史清查天下卫所,缺额百万之上,大明三百多万军队,也就是缺额近乎三分之一,这还是十年之前的数字。”
“而今缺额只在这之上,不在这之下,各地卫所士卒为军官奴仆,动辄打骂,甚至行军法,日子过的生不如死,甚至百姓都不会与军户通婚,臣在云南看到的卫所士卒,近乎乞丐,所以前黔国公因麓川之乱,惊惧而死,非惊惧麓川,而是惊惧如此之兵,何以平麓川?”
“至于叶留宗区区数千之士卒,转战三省,持续经年,非是卫所腐朽,何至于此,假如太祖之时,一卫所足以制之,而且却兴师十万,连派重将主持。福建卫所军,已经伤亡惨重,而今陛下重饷养京营与边军,但是有几分真能到了士卒手中,臣可是听说过,去年陛下多次校阅军中,以至于京城附近长工都找不到了,都在军中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卫所腐朽的背后
第二百一十九章 卫所腐朽的背后
朱祁镇沉默不语。
这种情况,朱祁镇知道不知道,知道的。
锦衣卫与东厂在京城这个范围之内,消息还是相当灵通的。
但是知道,能怎么办?
大刀阔斧收拾这些人?狗逼急了还咬人,更不要说手握兵权的勋贵?朱祁镇可是记得一件事情,夺门之变中,几家勋贵可是凑出了数千家丁,让北京城换了皇帝。
如果靖难集团在这一场大战之中胜利了,朱祁镇还有等下去。但是既然输了,他们的利用价值就大大减少了。
所以,该算账的时候到了。
面对王骥的话,朱祁镇沉默了。
沉默本来就是一种态度,甚至是一种鼓励的态度,王骥自然心领神会。
如果说,谁对卫所的黑历史掌握最全面,自然是王骥。
王骥的很多消息并不是王骥收集的,而是杨荣当初的观点,杨荣作为当时最知兵的大臣,他为什么对各地将领充满了不信任感,甚至还要剥削武将的权力,将他们纳入官的统治之下,杨荣一心想让兵部夺了五军都督府的大权,让五军都督府彻底成为一个养老结构,这固然有官对武将的天然不信任,更有杨荣知道卫所兵的烂底子,他不相信这样的军队能保护大明,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让大明最忠诚最进步的力量,也就是官插手其中。才有他的种种政见。
他本质就是想解决这个问题。
只是人的屁股不一样,对同样一个问题,想出的解决方法也不一样。
从杨荣死后,王骥的政治理念一直被打压,此刻有了机会,自然畅所欲言,将卫所种种的弊端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王骥直接将矛头指向最最核心的一点,说道:“陛下刚刚也说了,朝廷虽然是号称一花一钱,养兵百万,但是真不花一钱吗?那是太祖皇帝将四百多万顷土地都划过卫所了,近乎天下之半,这才有了养军百万不花一钱的结果,不仅不花钱,还上交粮饷,工部数字永乐元年天下军户屯田子粒粮,两千三百四十五万石,与天下赋税几乎持平,也是太宗皇帝北伐的主要财政来源之一。”
“但是这个数字在今后每况日下,到了宣德年间,已经到了二百三十万石,不过之前的十分之一。”
“这也是宣德年间财政危机的重要原因,为什么朝廷一直派清军御史的原因,为什么江南粮税收不上来朝廷就夜不能寐的原因。”
“甚至到了正统初年,朝廷居然要给九边拨款,而今已经成为成例,每年要拨款多则百万,少则几十万两。”
“但是朝廷即便是再花钱,不过空桶打水而已,这个桶是一个无底洞。”
“朝廷当初设立卫所的四百万顷土地到什么地方去了,固然有一些已经划给地方管辖了,但是朝廷从来没有停止过屯田,督促军士屯田的诏书,从来没有少过,即便陛下也对海西,辽东屯田倍加关注,但是天下屯田之数,已经没有了。”
朱祁镇吃惊说道:“没有了?”
王骥说道:“这一件是工部屯田司管的,陛下可以去问问,而今太祖年间屯田田册还在不在?”
朱祁镇立即看向周忱。
周忱听了,长叹一声,跪倒地面之上,将头上的官帽拿了下来,说道:“老臣有负圣恩,请乞骸骨。”
朱祁镇立即知道,王骥所言的是真的。
周忱是一个很务实的官僚。
他不会去碰阻力太大改革的,他的办事能力虽然强,但是本质上还是很保守的,这一件事情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周忱很早就深入参与了大明的财政体系之中。不会不知道。
但是他不说,就是觉得这一件事情,太过骇人听闻,面对这个问题,即便是号称能臣的他,也只能采取回避的状态。不知道从那下手,也不知道怎么下手。
朱祁镇是知道卫所是有问题的,他更关注的是卫所战斗力衰弱的问题,并没有关注这背后的问题。
从来没有想过,这背后有这么大的黑幕。
此刻听来,只觉得脑袋都嗡嗡的,比他颁布罪己诏的时候,还震撼。
他愣愣的说道:“果然,如此情形,不打败仗才是没天理。”说道最后三个字,他已经按捺不住情绪了,几乎是咆哮出声。
“陛下。”张辅出列跪道:“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事不可轻动,而今瓦刺在侧,更不可问。”
朱祁镇心中发冷。
每年数千万石粮食的利益,大抵足够杀一个皇帝了吧?
只是他此刻看张辅眼神,却是张辅从来没有见过的。此刻的朱祁镇好像第一次看见张辅一样。
在朱祁镇的心中张辅从来是忠心耿耿的,但是为什么宣宗皇帝将如日中天的张辅调离实权位置,进入内阁,只是一个以备顾问的位置。
那个时候的内阁还不如而今这么有实权。
当时朱祁镇仅仅觉得,是张辅功劳太大,有功高震主之嫌,此刻看来,未必是这样的。其中难道没有这里面的原因。
朱祁镇冷冷的说道:“朕知道了。”
他一时间心头有很多问题,锦衣卫与东厂虽然情报机构,但是里面却没有多少高智商人才,这要高屋建瓴的分析,不是他们能够做到的。
所以,朱祁镇知道仅仅是卫所存在大面积侵吞田产的事情,但是这大面积到底是多大面积,朱祁镇不知道,仅仅是觉得,不可轻举妄动的地步。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大?简直是骇人听闻的地步。
原来为什么大明财政举步维艰,朱祁镇进行了财政改革之后,才算是缓了一口气,而为什么太宗皇帝就能做那么多事情?
好像大家面对的不是一个财政体系一样,事实证明就不是一个。
这里面水深到了,太皇太后都不将这一件事情告诉朱祁镇,估计是怕他沉不住气,杨荣当今临别也没有说这样的事情,王骥即便是远窜都不说。
估计没有这一场败仗,这一件事情也不会翻出来。
只会沉在档案的最底层,被一层层件压制,甚至连原始档案都不在了,成为一个分散在字里行间,等将来历史学家勾沉的秘密。
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也都不知道。
朱祁镇第一次感觉,猫儿庄败得好,成国公死得值。
朱祁镇说道:“别的先不要说了,先说出征的事情吧,朕有意令保定侯孟瑛带领京营支援宣大,执掌征虏大将军印。”
“诸位以为如何?”
所有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甚至很多人对王骥的目光也带着一丝嫌弃。这样的事情太大了,大到很多人都不敢知道,也不敢提的地步。
即便是而今很多勋贵的家主都战死在猫儿庄之战中了,但是依旧还有很多人在,比如张辅,与孟瑛一个作为内阁大臣,一个作为五军都督府的代表都还在的。
这问题真不能深挖。
但是王骥却痛快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