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风华首辅 第141节
少班主敬茶后,又跪在地上,连叩九个响头,掷地有声,额头早已破了皮,却执意不肯起来。
哪怕刘秉恩亲手搀扶也是不肯,直到磕满了九个。
“真是没想到,这天下竟然如此之小。昔日故人会在这样的情景下重逢。”
刘秉恩拉起跪在地上的少班主道:“好孩子,你可愿意带着梨园随叔父回任上?如今叔父添为湖广布政使,在地方绝对不会再让你们的梨园受任何人的欺负!”
那少班主笑着摇了摇头,退后几步,猛然将身上的衣服撕开,一瞬间薛虹猛的起身就要挡在林如海身后,却被对方单手反拎回自己的身后。
林如海还看了薛虹一眼,好像在说:年轻人,你什么武力,还保护我?你老师我还没废到那种程度。
薛虹暗自下定决心,要找两个好手练一练,要不然这一个两个都瞧不起他!
门外的侍卫一拥而入,将对方团团围了起来。
却见整件衣服的里衣上,血迹斑斑,竟然是被人用鲜血书就的血书!
少班主托举血书跪在地上,高声道:“我今日来此,乃是为了报恩。既是为了报叔父大恩,更是为了报九流同袍之恩!
这上面所记,乃是湖广商民、贩夫走卒等万民联名所成。
此书一式两份,其中一份,草民已经托人送往太子府。这一份,则由我贴身保管。
此乃湖广地方府民,状告湖广布政使刘秉恩的罪证之一!
不瞒叔父,我受朋友之托,本应行聂政之事。我一家受人恩惠,自无可推脱,我受叔父教诲,多年来铭记于心,不敢有一刻稍忘。
多年来我自继承梨园后,布施粥饭,带着梨园修桥补路,积累功德,只求有朝一日有颜面再见叔父。
一日我游行至湖广,自同行口中闻湖广官场之事,心生愤慨,便自告奋勇,愿解散梨园再行聂政之事,殊不料……
湖广布政使,正是我李念恩苦寻多年的叔父您!”
刘秉恩再也维持不住一开始的淡然,尤其在听到对方名字:“你、你说你叫什么?”
“恩公被贬出京后,家父有感恩德,要我永世不忘,便擅取恩公名讳一字,作为我的名字,以作勉励。不想……”
少班主说着说着,委屈的泪水流了下来,寻了多年的恩公,竟然是自己要刺杀的大贪官,大恶人!
少班主依稀记得幼年时初见恩公,那时的刘秉恩只是一个穷苦翰林,身材虽高,但却瘦弱无比。
可在那时的少班主眼中,这一道瘦弱的身影是那样的顶天立地,如山一般。
如今再度重逢,明明刘秉恩身形更加挺拔高大,可在少班主眼中确是不值一提。
刘秉恩看见对方眼中的神情跌坐在地上,似乎想要解释,更像是要向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解释。
下一刻,少班主口、鼻、眼、耳有丝丝鲜血溢出:“叔父于我家有恩,我永世不忘。可诸位同行,也于我家梨园有活命接济之恩,不得辜负。
所以方才进屋之前,李某吞了生金,命不久矣。
李某无能,不能完成朋友的托付,更不能报恩公昔日恩情。唯有一死以两全。”
刘秉恩再也维持不住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风度,踉跄着要起身,连声呼唤道:“如海!快请太医过来!!快请太医过来!!
孩子!别死!我求你了,别死!!!”
刘秉恩搂着痛苦的已经说不出话来的少班主声嘶力竭。
薛虹却摇了摇头,生金是掺杂了重金属的原金。人生吞后会引发重金属中毒,以现在的条件,根本救无可救。
少班主是昔日刘秉恩还活着的唯一证明,他一死,曾经刘秉恩也就彻底不存在了。
少班主若在,刘秉恩还能自己欺骗自己,如今少班主因为刺杀刘秉恩而自尽,这一刻起,刘秉恩这么多年建设起来的自欺欺人的心防,轰然崩塌。
好人没毅力做下去,做坏人又不彻底。就是如此。
林如海手中握着少班主手中的那份血书,默默的道了一声:“或许谨行兄早就去世多年了。”
与此同时,门口锦衣卫按着腰刀走了进来,先对着林如海、薛虹二人一礼,亮明身份后宣旨:“湖广布政使司布政使,涉嫌贪污受贿,包揽诉讼,草菅人命。
现革职查办,移交刑部看管。钦此。”
刘秉恩双目无神,任由锦衣卫拖拽走,目光却一直落在躺在地上,已经没了生机的少班主身上。
第184章 从来处来,到来处去。
昏暗的天牢内,刘秉恩已经被扒去官服,无所谓的躺在床上,双目放空,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隆庆帝或许还念着旧情,所以安排的牢房还算干净整洁,一日三餐的饮食也不曾苛待了刘秉恩(汉代开始,皇帝就是一日四餐,贵族一日三餐。只有穷苦劳力百姓一日两餐。)
“侍郎大人、薛大人。”负责看守的狱卒阿谀谄媚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犯人就在里面,二位大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的。”
薛虹从袖子里将出一两碎银子,示意对方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那狱卒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林如海站在牢房外看着这位昔日的同僚,榜样,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为什么。”
刘秉恩双手抱头躺在稻草堆上,闭着眼睛随口回道:“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
如海,你缺过钱吗?或者说你有过无能为力的时候吗?”
银钱林如海自然是不缺的,四代列侯之家,在追随本朝太祖前林家便是江南的望族,怎么可能缺银子呢?
刘秉恩继续道:“以前的我也总以为,那些个贪赃枉法的官员们,都是自己坏了心肠。
可直到我被外放任县令一职时,才知道,地方的官员,有多难做啊。
就以我初任八品县令时的俸禄而言,年俸禄不到七十石,地方衙门师爷、衙役的雇佣,可都是要从这俸禄里扣钱呐!
如果陛下想要整顿官吏,那这俸禄未来是必须要变的。不变不行。
这样的办法虽然不能让坏的人变好,却可以避免那些本来是好的人变坏。”
林如海知道,刘秉恩这是想借自己的口,再向隆庆帝做最后一次上书。
薛虹见自己的老师沉默,便近前半步,拱手一礼开口道:“刘世伯,老师曾经多次与弟子讲过您昔日的德行,甚为敬佩。晚辈也不相信您会因为区区俸禄之事便自甘堕落。”
听到薛虹的声音后,刘秉恩歪了歪头,看向薛虹:“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薛虹目光不闪不避,灼灼生辉:“昔日晚辈以世伯德行励己,来日也应以世伯前车之鉴省身。请世伯成全。”
刘秉恩闻言,慢慢从稻草堆上坐直了身子,然后单手撑地站了起来,来到牢门前看着薛虹。
忽然,刘秉恩笑出了声:“如海,你真是有个好弟子啊。”
林如海嘴角微微上扬:“现在也是女婿。”
看看这小黑猪好吗?我家的!?(???)?
刘秉恩直接在牢房前坐下,林如海也不顾地上的脏乱,直接席地而坐。薛虹也一并坐下。
“年轻人有梦想是好的,希望你在听过我的故事后,依旧能保持这颗锐进之心。
京官与地方官大不相同啊。京官要考虑的事情,便是给地方颁布命令,伺候陛下。
而地方官员,则是被夹在地方和朝廷中间用火烤。
景瑜,你认为地方最大的权利和资源掌握在谁的手中?”
“地方乡绅望族。”
“说的不错,任何一个地方官到任,都会面临两个选择。
要么同流合污,与地方共同抗衡中央朝廷。要么坚持己心,想办法弹压地方。
一开始我自然是不想辜负陛下圣恩的,只是……那时的陛下在朝中根基太弱了。无法给予在地方任上的我任何的帮助。
所以我便一个人在这清浊之间摸爬滚打,本以为自己可以效仿那些名臣清流。但我终究低估了这些人的手段。
他们以金银、美人为诱饵,我不为所动。可我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他们会以国法坏我之心呐!!”
薛虹闻言立刻聚精会神的听了起来。
“这些人,以国法为刀,逼我用刀亲手去残害地方百姓。一面是国法,一面是百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不论你如何想的,我第一次的决定,是以人情而定国法,保下了那些百姓,上书布政使司请求赦免他们。
可结果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刚刚升任不久的同知就再次被打回县令一职,那些百姓,最终也难逃含冤入狱的结局。
我本以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可是没找到,这些人裹着民意,冲撞我的府邸,打伤家母,惊到了我身怀有孕的妻子,导致小儿夭折在腹,结发妻子也不久去世。
薛景瑜,你说这样的愚蠢之徒,我该不该管他们?该不该救?”
薛虹对此态度依旧坚定,没有半分动摇:“冲撞世伯府邸的刁民,可杀。即便他们是被骗的,也难辞其咎。
只不过因此而迁怒天下百姓,未免太过了。
杀人的永远是拿刀的人,而不是那柄没有自主意识的刀。
是!或许百姓诚如世伯所言,贪婪、愚昧、无知、残忍……可如果他们不这样,就根本活不下来!!
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变坏,可以说是他们的问题。如果全天下百姓变坏,那错的就不会是人,只会是这个吃人的世界!!
世伯您觉得百姓无可救药,可现在刀在咱们手里,笔杆子也在咱们手里。
他们有口不能言,有手不能写,有冤不能伸,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怨气?你要他们怎么办!!!
咱们身着这身官服,自以为是青天,是百姓的父母官,一切的想法总是高屋建瓴,居高临下的怜悯与施舍,有几个真正在乎过百姓的想法?
咱们动一动嘴皮子,或农或桑,或工或赋,可就是咱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会影响多少百姓的生存!
既然我穿上了这身官服,受万民敬仰的同时,就已经做好了承受万民怒火的准备!
我薛虹的祖辈也是地里刨食,养活出了我这么一个读书人来!!我不是生来就着绫罗绸缎,腹有诗书的。
我就是百姓的儿子,所以我清楚百姓的想法,也知道百姓的苦难!知道他们的贪婪,也见过他们的良善!!
对错是非,岂能以一言而定论?”
朝廷的政令必然是对整个国家大体有利的,可利益不会凭空产生,必然是掠夺与被掠夺的关系(除非生产力发生了进步。)
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可百姓真的是否愿意,有谁在意过吗?
就以薛虹为例,如今在京只是个不起眼的正五品,可到了地方,那就是顶天的权力在手!
薛虹随便一句话,就能决定一县百姓的生存问题!
大明朝总有那么一些乌龟王八蛋,只会搞一搞书面调查,脱离百姓,颁布一些无用的政令,说着含糊其辞的官腔,自以为高高在上,实际上狗屁不是!
刘秉恩和林如海一时间语塞,看向一旁的薛虹无言。
就连林如海仿佛又一次重新认识自己的这个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