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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匠 第19节

  张翠芳显然跟卖鞋那店的店主有龃龉,张口就没好语气,“那女人就喜欢干这一套,钻进钱眼子里了!”

  聂振宏一听就知道张翠芳在说谁,有点头疼。

  这两位街坊,不睦已久,他又两边都认识,帮谁都不对,只能闭嘴不说话。

  张翠芳却不愿停嘴。

  “你说说,她要开洗头店就老老实实开呗,偏生还要在门口划半片地来卖鞋。还说什么外贸工厂货,哼,我看就是她从哪个姘头那拿的!”

  她嗓门大,也不怕被对方听见,“当年我去染个头发,明明两百块就能搞定的,偏要忽悠我用什么高级染发膏,坑了老娘小一千块!”

  “要是效果好,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张翠芳提起这个就来气,“结果回家没洗几次头,那颜色就掉了个七七八八!呸!”

  “老婆,你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来覆去念叨了多少遍了哎。”

  王金宝洗完碗,从屋里走出来,忍不住说了一句。

  “怎么的,你还听得不耐烦了?”

  张翠芳眉毛一挑,“她做缺德生意,还不准我说一说?”

  聂振宏心说要遭,果不其然,张翠芳下一句话就出来了,“王金宝,她潘美莲给你什么好处了?你是不是也来怜香惜玉那一套?!”

  “天地良心!” 王金宝连忙指天发誓,“我理头都是去街那头小舂家理的!可没踏进过潘美莲家的铺子!”

  属于男人的求生欲蹭蹭上涨,王金宝继续道,“知道你不喜欢她,我碰上她都不说一句话的!”

  “哼!” 张翠芳抱臂冷哼一声,“最好是这样!”

  两口子这么来回几下,几乎每隔几天就要上演。

  在聂振宏听来是极为日常的对话,但对于林知来说,还挺新鲜的。

  他坐在修鞋铺门口,竖起耳朵目不转睛地盯着着两人吵嘴,瞧见王金宝怂怂认错的老实样,觉得新奇极了。

  他家里以前,也经常吵架。

  但他爸爸不会像王金宝这样低声下气,他妈妈也没有张翠芳的大嗓门。

  那时候妈妈会把他赶进房间里,他会紧紧捂住耳朵,一个人数数字。一直数到妈妈重新打开门,把他抱在怀里亲亲。

  在林知的认知里,家庭中属于 “丈夫” 的这个角色,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乌压压的,让人透不过气。

  而王金宝的周围,却是飘着几团和他一样长得胖墩墩的云朵,白乎乎软绵绵的,好像张姐的手指随便怎么戳,都能回弹出来。

  “行了行了,咱不说这个了。”

  王金宝余光瞥见话题里的对象正朝这儿走来,心里一个哆嗦,连忙拉着人往里走,“啤酒好像没多少了,咱进去算算,明儿进多少货?”

  要真让两人吵起来,这街上怕是五百只鸭子都压不住。

  而张翠芳眼尾一扫,也看见来人了。

  她本以为潘美莲是听见她刚才骂人后来干仗的,抹起袖子准备应战,但等人走近了,却瞧见潘美莲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

  张翠芳这才放下袖子扭身走回铺子里。

  哼!要不是看在知乐那小丫头的份上,她才不会怕跟那女人正面杠上呢!

  “小聂!”

  从街对面盘髻走来的女人正是张翠芳口中的潘美莲。她年过四十,却依旧蹬着高跟鞋穿着碎花裙,看上去风韵十足,只是踏进聂振宏店里的气势有些汹汹。

  ——还真不是来找张翠芳干仗的。

  “你说说咋回事儿?”

  她插着腰,一把将身后的女儿拽出来,咄咄问道,“知乐她脚上的鞋从哪儿来的?!”

第22章 都给你

  潘美莲原先不叫潘美莲。

  她出生在乡下,周围的男娃不是强子就是狗蛋。她上面还有三个姐姐,爹娘取到她这儿肚里墨水也不够用了,看她生得水灵灵的,便取叫小美了,倒是人如其名。

  她们乡没什么赚钱的地方,老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年轻人则大多都在外打工去了。每逢过年,潘小美都能听见回来的人吹嘘外面世界的繁华。

  听入了迷,潘小美也不愿意在家种地了,偷偷收拾了行李,背着爹妈就跟同乡一头钻进了大城市里。

  彼时的潘小美还真以为就跟同乡姐姐说的那样,出去了,躺着都能挣钱。

  可现实却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的确,是可以躺着都能挣到钱,但她却没想到是那种 “躺”。

  潘小美被人连哄带骗的拐进了一家发廊里,从此踏上了另一种生活。

  没有文凭,没有背景,潘小美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更何况那一整条街几乎都是做同样营生的铺子,她连跑都没处跑去。

  潘小美终于意识到自己当初的愚蠢,可已经无力回天,只能这么熬着在发廊干了几年,也算是学了门手艺,直到怀上一个老相好的孩子。

  潘美莲这个名字也是在那期间取上的。

  店里的姐妹都有些好听的花名,什么佳佳,阿芸之类的,潘小美没读过什么书,有个经常来店里洗头的顾客是语文老师,潘小美便主动请他给自己取个好听的名字。

  那老师听到这个请求,透过镜子打量了她一番,轻笑了两声后,便说,“叫美莲吧。”

  潘美莲那时还不懂那笑是什么意思。

  她只满心欢喜地谢谢那位老师,给他的服务都真心了几分。

  听老师说这名字还是借鉴了名著里的人物,潘美莲更是美滋滋的,每次向新客人介绍自己时,背脊都挺得直了些。甚至在后来有关系帮着她们办身份证时,她都报了这个名字。

  当很久以后,潘美莲真正明白这名字背后的含义时,她才意识到当年那个老师在镜子里看她的笑容,带着怎么样一种嘲讽的意味。

  无力而憋闷的心情和这个名字一同陪伴潘美莲走过人生最苦的时候,直到几年前她攒够钱,带着女儿回到西南,在这个离老家不远的城市里落脚,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美发店。

  正经的营生,虽然赚的钱不多,但也够养活母女俩。

  潘美莲对于自己是没有指望的了,她只盼着女儿能听话争气,好好读书出人头地,把她没挣过的脸面全都挣回来。

  可她也不知道是自己哪里教育出了错,死丫头好好的书不爱读,偏爱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小聂,你知不知道啊,我家知乐还有一年就高考了!”

  潘美莲揪着女儿潘知乐的胳膊,冲着聂振宏就是一顿嚷,“她一个高中生不懂事,你这么大个爷们儿,也帮着她胡闹?!”

  往日里,潘美莲对着街坊邻居都是殷勤带笑的。可今儿个涉及到女儿,她浓妆艳抹的脸整个都挂上了凶。不止她身后跟着的潘知乐不敢吭声,连聂振宏都拿不准怎么开口才能不让面前的火药桶爆炸。

  一时间修鞋铺里的气氛有些僵持。

  聂振宏耳朵里把潘美莲质问的话转了一圈, 低头去瞧潘知乐的鞋。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已经抽条了。笔直修长的腿上裹了一双及膝的白色小皮靴,配上一身青春靓丽的水手服,看上去挺拔又好看。

  特别是那靴筒后还镶了一圈水蓝色的小花边,衬着打了蜡的皮面和同色系的衣服,显得格外吸引人的眼球。

  ——那一看,就是他的手艺。

  毕竟这附近,除了他这一家摆弄鞋的,也没别家能做这活儿了。

  聂振宏有些头疼,他就知道早晚这小丫头偷偷摸摸的事得东窗事发。

  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解释跟潘美莲呢,眼前冷不丁被一撮头发给挡住了视线。

  原来是站在他旁边的林知。

  清瘦的青年挺直了背挡在他和潘美莲的中间。

  像是受到威胁下意识竖起刺的小刺猬似的。

  聂振宏看不到林知的表情,可是能想象得到,小朋友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此时肯定是绷着的,黑黑的眼珠子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让人看了有些发憷。

  他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被轻轻地挠了一下。

  像屋外刚冒出的新芽被风吹得簌簌轻响。

  聂振宏抬手揉了揉眼前的黑发,顺势微微施了些力,将林知薅回了自己身边。

  “潘姐,别着急,咱们慢慢说。”

  冲潘美莲身后的潘知乐使了个安抚的眼色,聂振宏从屋子里搬了两个小凳,摆在母女俩面前,“你先坐下喝口水,知乐也坐。”

  他声音虽不大,但不知怎么的,十分有说服力。

  潘美莲本来气势汹汹的来,占着主导地位,却被聂振宏三两句话就抚了一半的脾气,人也跟着他的指示坐了下来。

  只是嘴里依旧不依不饶,“你给我喝蒙顶山的茶都不顶事!”

  “今天你不和潘知乐一起把事情交代清楚,我可不让你做生意!”

  “交代交代,我没啥不能交代的。”

  聂振宏没推脱,一边应是,一边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零票塞给林知,让他去街对面买两斤水果。

  “买点你喜欢吃的,” 聂振宏凑在林知耳边低声道,“剩下的钱给你当跑腿费。”

  刚才还竖着刺的小刺猬一下翻了个转。

  露出软乎的肚皮,和黑亮亮的眼睛,盯着他问。

  “都给我?”

  林知正缺钱呢,听到‘跑腿费’,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新的打工方法。

  “嗯,都给你。”

  聂振宏虽然不知道林知在想什么,但从他眼中也能窥得一二。

  他心想这小楞子怕是只听进去了后半句,也没在意,只多叮嘱了一遍,“让老朱帮忙洗一下,再借个盘子盛过来。”

  林知点头应了,捏着钱往外走。

  聂振宏余光还残留着青年唇边的两颗下凹的梨涡,心里不禁发笑。

  ——那点儿跑腿费,值得这小朋友这么开心?

  把林知支使出去了,聂振宏给铺子里的母女俩倒了两杯温水。

  潘美莲一涉及到女儿的事,就如同被侵犯领地的母狮似的。聂振宏心知今天不在中间调停好,潘知乐那小丫头不知道回家还得受母亲多大的‘教育’。

  为母则强,但聂振宏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不得不说一句,潘美莲对于自家女儿的掌控欲太过了。

  过到他们这些街坊邻居,有时候都忍不住可怜小姑娘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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