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8节
几人转过头去,冯志却一言不发。
“冯大人?怎么了?”沈闫平皱眉走过去。
冯志僵硬地缓缓转过头来,目瞪欲裂,胡髭怒张,咽喉上竖裂着一条血缝。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血从嘴角涌出,庞大的身躯软倒在了地上。
这身沉重的铁甲没能让他多挨几下。
每个人的喉咙都仿佛被铁块噎住,寒意像是蜈蚣攀上肌肤。
屋内的灯火泄出去,门外的景象映入眼帘。
一个黑袍影绰的人笔直地立在院子里,湿雨微风之下,腰间一柄细长的刀形在袍子下隐约浮凸出来,左手扶在刀柄上刚刚入鞘。
脚下的靴子崭新得像刚做出来。
他没看厅堂中的众人,而是低着头,显得安静沉凝。
但没有人怀疑那安静之下压抑着沛莫能御的暴烈,黑袍下的那副躯体随时可以收走在场任何一人的生命。
这人一进入视野,裴液就汗毛竖起,仿佛幼童直面猛虎,心脏跳动如鼓,四肢绷紧到僵硬。
青鸟佳讯失期,催命的恶鬼却已经立在了院子里。
最果断的仍是沈闫平,他拇指拨开一个瓷瓶,一仰头将里面的丹药尽数吞入腹中。
同时随着常致远怒吼的“快走!”,裴液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院奔去。
仿佛血液在腹中爆炸,沈闫平双眼充血赤红,浓郁的青气震脱了发冠,长发飞扬之中,儒雅温和的脸庞变得凶悍狰狞。
欲参蛟蛇之剑,先悟云雷之道。小云山“揉云”一脉的剑术核心便在飘逸与暴烈之间的糅合转化,而第九代的小师弟性情柔软为人随和,练武又懒惰,不止修为到了五生之境便不肯再用功,剑法也止步于“云”字之柔散多变,不得“雷”字真意。
但也许是陪师父喝茶下棋,谈天说地的功劳,下山供职仙人台前得授了一瓶封存着师父真气的雷丹。以此身武艺,加上这瓶雷丹作保,挑选一个偏远山县做个常检,本该是闲适潇洒的一生。
可惜事与愿违,如今即便将这瓶雷丹全部用上,也只能拖延一下死亡的到来罢了。
青衣如云,真气如雷,沈闫平撞出门外,煊赫之势竟然真令那黑衣人飘然退步。
剑似奔雷,沈闫平再进,黑衣人再退。
但这一剑过后,一口吞服过多雷丹的后果终于到来,无数细小的血口在沈闫平皮肤上绽开,本就因怒火扭曲的脸变得更加可怖。
最多再有四剑。
沈闫平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得出了这个结论。
再出一剑,黑衣依然刀不出鞘地闪过。一掠而过的擦身,那兜帽下是张年轻、冷酷、狠辣的面孔,嘴角勾着一丝谑笑。
对于黑衣人来说,沈闫平现在就像已经放进菜盆的鱼,因为缺氧而弹来弹去。倒不是按不住它,只是难免粘上些腥。只要等个十来秒,趁它调整气力的空当,便可轻松按住,一刀斩头。
所以明知最后三剑出完就是死亡,沈闫平也丝毫不敢停手,因为两剑之间但凡有一丝空档,对方就会塞进去致命一刀。
又是一剑,两人掠过槐树,雷气搅碎的枝叶密镖般扎入土地。
只剩两剑了。
后院中,脸色惶然的少年们涌出房间,裴液焦急地把马缰交到每个没明确回答“不会骑马”的人手里。
“尽量往更远的地方跑!进山!下河!入林!往州城走!都可以!”
“如果,”裴液撕下额头的绑带,指着火符道,“你们同行的人脸上出现了这个符号,没有符号的人要立刻远远地离开他,听到了吗?!”
“听到了。”
茫然的少年们还没体会出这话语中的残酷,裴液看着这些稚气未脱、面色如纸的少年,有两位甚至手抖得握不住马缰。
他们怎么可能从那些凶徒的追捕中逃脱。
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该死的”去死。
第14章 伤发
裴液不忍再看,拎起那两个十岁小孩放上马背,喝道:“这两个我来带,现在就走!”
却被一只手牵住马缰,程风满脸是汗道:“裴哥,我帮你带一个!”
带的人越多,其中越可能有被选中之人,而小孩更是拖油瓶,程风之举既义且勇,此时并非拉扯的时候,看着少年坚毅的眼神,裴液拎了一个过去,两骑并辔奔出院门。
一个小小的青影和两人擦肩而过。
裴液下意识回头,见到舒展的双翼。
魂鸟回来了。
看见它的一瞬间,裴液就知道它为什么迟到如此之久了。
一方玉盒负在背上,那绝不是这只狼狈的鸟儿应该背负的正常重量。
它本是冲着主人而去,但看见院中形势之后,就颇具灵性地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落入了常致远掌中。
马速已起,裴液不知道接下来那边发生了什么,只是奔出几步后,觉得雨丝好像静止了一瞬,然后往后方倒卷过去。
这应该是好事,因为院中的交手似乎还在继续。
奉怀县没有常备的灯火,百姓为节省也不会夜夜点灯,因此一入夜街上就和野外别无二致。
但裴液和程风丝毫不敢降低马速,哪怕不知何时就忽然坠马的忐忑高高吊在心中,四人两马还是飞一般地向西而去。
“从西门出城!”裴液喊道。
“好!”程风也逆着风雨大喊。
“裴哥!”
“啊?”
“沈大人真的赢不了吗?”
“……”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莫名感觉一空,裴液回头看去,眼瞳霎时收缩。
黑螭入梦、神灵画符,这些东西再玄奇神异,其视觉之冲击仍然抵不过少年那些关于御水使火的朴素幻想。
如今这幻想已然呈在眼前。
马速并不慢,他们已奔出去相当一段距离,但回头时,县衙那座灯火通明的院子还是非常显眼。
方圆数十丈的雨水被抽取一空,俱都拥向县衙,一条数米长的水龙在院中夭矫飞腾,像是在捕捉什么。
同时不停有水射入院中,如箭、如刃,扎、切、割、劈,仿佛一个个小小的水国兵将在用尽浑身解数对院中的目标发起最全力的进攻。
其余的雨水则神奇地浮在小院周围,形成一条雾般的环带,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等待调遣。
而后那条水龙全部伏进了院子,像是死死捆住了目标,继而是沈闫平标志性的青色真气炸开,半空中待命的水也一股脑儿地扑了下去,很难想象那座小院被摧残成了什么样子。
程风长大了嘴,下意识勒马:“裴哥——”
“别停!”裴液喝道,“继续走!”
这番威势确实也令他心中升起了希望,但在尘埃落定之前,还是不能轻易回头,毕竟如果沈闫平真的得胜再回来也不迟,但要是结果相反,那就没有走的机会了。
马蹄如鼓,胸膛一样如鼓,回视县衙,一切都安静了下去,灯火也都被水浇灭,孰胜孰败无从得知。
但如果凶犯得胜了,应该很快会开始点选祭品,毕竟自己这些候选每一刻都在四散奔逃。既然没有幽蓝火符降下,那时间每过去一分,沈闫平获胜的可能性就大一些。
带着这样期待的忐忑,四人一路来到城西门,这里门洞下挑着的两个大灯笼提供了一些光亮。
“前面岔路就分开!我往北,你往南!”
往南会转上往州城而去的大路,往北则是入山,裴液不给程风反驳的机会,牵马便转。
“一直跑不要停!如果到了天亮,你们两人头上都没有出现火符,就……可以回城了!”
最后半句话对几人包括裴液自己都是一份激励,和程风喘气的脸庞对视一眼,裴液拧过头,按住怀里的小孩,正要打马,却听小孩道:“哥……哥哥,伱头上的东西在发光。”
裴液身子一僵,下意识捂上额头,扭头看向程风那匹马时,心跌入了谷底。
程风怀里那个叫张小颜的孩子,白皙的额头上,一枚幽蓝的火符正在缓缓成型。
胜负已分,点选开始了。
沈大人,常大人,恐怕已俱遭不测。
当意识到这两根支柱垮塌之后,压力好像一下落到自己的肩上,阴沉的雨夜有些令人喘不过气来。
裴液低头,看到自己身前这个孩子额头并无异样,立刻翻身下马把他抱下来:“程风,换人!把张小颜给我,我带他走!”
“裴哥……”
“你带着这孩子回城里去,不要走大街,找户人家待一晚上。记住!千万不要在城里乱逛!”
程风咬牙:“裴哥,让他自己回城吧,我跟着你!”
这话像是点燃了什么,那种烦躁猛地涌上心头,裴液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险些把少年扯下马来:“你跟着我?!你以为你是谁,你有几分本事?!我要杀你,只要三拳!”
程风怔住了,裴液喘了两口气,松开他冷冷道:“你的命有多不值钱?我是你什么人,你要为我送死?”
程风嗫嚅了下嘴唇,裴液拎着张小颜,转身往自己的马走去。
援手未至,官府已败,现在奉怀就是任由敌人肆无忌惮屠宰的猎场。情况已经到了最坏的局面,他们是老鼠,敌人是猫,只有果断地隐忍、躲避、抛弃,才能把损失减至最少,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能多活一人就多活一人。
不需要“我跟你走”这样的义气,也不需要“我跟你拼了”这样的勇气。
自己和手中的张小颜都暂时没有失魂的迹象。对方的“点选”和“呼唤”应该是两个环节,不知道下一个环节何时开始,自己唯有尽力走得远些。
但下一步踏进淤泥遍布的田地里时,那淤泥仿佛忽然变成了无底的深渊,猛地把自己吸了进去,一阵天旋地转,直到重重撞上地面,裴液才意识到自己是摔倒了。
这时胸腹猛烈的绞痛才撞开脑海的大门。
明明已经屡屡警告,少年却丝毫不珍惜这些机会,仍然不停地把自己置身于冰冷的秋雨,如今伤体终于回敬给他一次无情的惩治。
第15章 亡命
程风立刻翻身下马,让那无印记的小孩自己回城藏好,跑过来扶起裴液。
从泥里拔起的这张脸颊白唇青,像是坟中刨出的死人,他双目瞪直,牙关紧咬,布满细密的汗珠和流窜的大滴雨水。
看到这副白惨面容之时,程风才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兄长两年来所遭受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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