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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315节

  在剑尖刺入黑袍身体的这一刻,年轻人就完全凝固在了空中。

  戏主缓缓握住了身前的剑刃,戏面之后,一双冷寂的眸子终于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轻松。

  “我知道,你一定忍不住的。”他低声轻笑道,嗓音中嘶哑着血气。

  把性命放在鱼钩上任由拨弄,被一群抟身修脉之人逼迫到真正的死境不过就是为了面前之人。

  这就是他的第三個目的。

  裴液与无洞的心同时坠落谷底。

  原来他从来没有进入真正的绝境,只是一直把最后的力量,留到了他想使用的地方。

  如今,天边一片漆黑,丝毫不见雪白云气,在明绮天到来之前,他至少可以轻松地杀死除了裴液以外的所有人。

  那张诡冷的戏面轻轻扫过,沉重的窒息攥住了裴液的口鼻,他立刻攥紧了剑柄往四周看去。

  但下一刻,只留下了一个无声的笑,他微微踉跄地走进了荧光之中。

  裴液顿时一怔。

  下一刻心绪猛地松开——为了钓出这名剑者,他亦真正到了付出了极重的伤势。

  少年之前的那句话、极具侵略性的斩心琉璃毕竟还是给了他压力,这位已经完成了目的的恶魔决定就此离开了。

  当然很好,裴液猛地喘出来一口气。和此人的这场战斗本就是突兀的无妄之灾,他甚至至今不知道这场战斗是如何打起来的,在场的人都究竟是谁。

  尤其他一直牵挂着少女的安危——她本来就心病压覆,不像自己饮龙血而愈,在这种未知的环境、危险的战局中,他系在她身上的忐忑就像少女看着老人拼命而上时的心情。

  如今看着此人决定离开——纵然是完成了他的目的,裴液心中还是重重舒了口气。

  但是,当然,克制不代表和解,他们不必再押着生命靠近此人裴液并指一指,琉璃再次飒然而去。

  只剩这一柄剑确实已无法伤到其人,但哪怕当做离开前的押送,也是有好过无事情走向尾声,裴液下意识转头去找那道一直挂念的身影。

  整个人猛地僵住,少年忽然疯了般往前扑去,嘶哑变调的声音从嗓子里吼了出来。

  “——李缥青!!!”

  李缥青有些颤抖地越过一面断墙,那道坠落的血影映入了视野,耳边的一切声响似乎都已消去。

  惨白的骨骼在尘墟砖瓦之间刺目得令她喘不过气来。

  黑红的暗血从身体下蔓延出来,浮起一些细小的脏物,像一方诡艳的小潭。

  身体变形,腹间的皮肤破开,一些脏器的形状暴露了出来。

  一本古旧泛黄的书是从老人怀中挤摔出来,沾着血污飞散出去,但剑还攥紧在手里。

  老人头朝向另一边一动不动,只留给她一个白发血污的后脑勺。

  至亲以这样的惨状撞入眼眸少女很难理清楚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模糊嘶哑的声音在脑中回荡着,李缥青感到一种逼命般的痛苦,她过了两息才反应过来.是心毒再一次炽烈地燃烧了起来。

  老人确实已重伤到了极限,对于少女几丈外的脚步都没有做出反应,李缥青浑身冰冷地看着这副场景。

  是的,作为一名宗师老人还活着,而且确实可以活下去,可他的生命.本来就已所剩无几了。李缥青不知道这样的伤势会将这根将尽之烛燃下去多少,她只看到,最后一位至亲正在飞快地远离自己。

  一切难以形容的情绪冲击中,最鲜烈的是无从而起的愤怒。

  为什么?!!

  少女在几乎崩溃的泪水中仿佛感到了背叛。

  明明说好躲在后面的,明明说好这两年好好陪着她的,明明说好教她怎么做好一个掌门的在相州的这些天险境环生,但少女真的一直很开心。

  和心爱的少年抵背而战,渐渐了解他的一切,也被他身边的一切慢慢接纳.而这些天来的这一切天真放肆,其实都来自于这个总是无限包容着她的身影。

  她知道老人就在博望等着她,她期待着胜利回去后的表功,想望着这一次能给翠羽带来的发展。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如此突然地面对这样一副景象。

  她僵硬地慢慢向前走去,直到看清了这副躯体的更多细节,心脏再度被一柄冰冷的重锤狠狠击中。

  一条彻底碎断的胳膊。

  已经离开了肩膀,白骨森森,血肉模糊。

  眼泪再也羁不住,她猛地张大了嘴,脑海空白地朝老人大步走去,这一刻恐惧等一切情绪都成了愤怒的助燃,崩溃之中,她只想冲过去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于她,他是最后的至亲;于翠羽,他是唯一的宗师!

  然后,她不可置信地看到,老人竟然再一次动了。

  他原来还没有昏迷,抑或刚从重击中回过神来。

  也不是感觉到了她,这片雾气似乎削弱着玄门修者的感知,老人是奋力用单臂支撑起身体,艰难地朝安藏的尸体挪了过去。

  李缥青从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那角度.依然是紧紧盯死了天上的那袭黑袍。

  他分明.连出一剑的力量都没有了!

  这副身体再遭受任何一次创伤,都一定会彻底死亡!

  李缥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刻恐惧又压过了愤怒,嘶哑的声音充塞了整个大脑,心如窒息,少女几乎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就在这样的混乱惊恐中,她忽然看见了老人另一边的东西。

  随着老人起身,那雾暗中的轮廓才显现出来,老人刚刚一直把头朝着那边一动不动,原来是在看着他.它。

  尚怀通。

  李缥青怔怔地看着他这样一副情状,曾经意气风发、目空一切的面目如今只剩痴傻。

  他被倾塌的房屋从轮椅上撞倒下来,下半身被砸进废墟里,血已经溢了出来。面上发上也全是脏血,他却依然只是呆呆愣愣地看着四周。

  李缥青在这幅景象前怔愣着,心仿佛被什么啮去了一块。

  她忽然轻轻低下头,看清了脚边这本老人一直放在怀里的旧书。

  《翡翠精解》。

  封面翻了过去,稚拙的字迹填满了血尘染脏的扉页,全是一笔一划认真记录的剑理。在微微蜷曲的右下角,是同样稚拙的三个字。

  白玉梁。

  李缥青忽然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遗漏了什么。

  对每个人来说,同一份“仇恨”的指向是不同的,人无法仇恨自己看不见的东西,也无法仇恨自己不在意的东西。

  于少女而言,她以狰狞偏执的目光盯死了七蛟洞,又从陆先生口中,把那夺魂之人摆在了血红的双眼下。

  在无数个夤夜她想着他们擦拭失翠的剑刃。

  所以当湖畔那一夜之后,少女埋于幽深毒潭下的心被光明穿透进来,从此豁然开朗。

  但她忘了在这一天知情之后,老人的仇恨才深覆燃烧。

  他是亲手将男子从穿开裆裤的年纪一点点拉扯大。

  天真、可爱、顽皮、莽撞、意气、坚韧、勤勉、担当、光明、潇朗.惨辱。

  老人身在玄门之列,他确实是这个境界的底层,没有罕见的天赋、不会高妙的玄经,境界多年来也只在第一阶磨熬。

  可这样,他就能够把一个一手指就按死的七生,轻飘飘地当做杀害男子的最终凶手吗?

  可这样,那个高高在上的欢死楼,就能把他的爱徒肆无忌惮地当做材料吗?!

  多少次的自责和痛苦,老人心底燃烧的毒焰,一直朝向的是这片阴影。

  忽然间一切都安静了下去,李缥青怔怔看着不远处老人的身影,那些混乱炽烈的情绪全都安静地消弭殆尽。

  老人仍对身后的动静有些迟钝,他以仅剩的一只手摘下了安藏腰间的一枚小符,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头看向了天上,露出了大半张脸。

  李缥青从未见过老人这副陌生的神情。

  老人仿佛永远没有脾气,总是和蔼地笑着,哪怕年事已高,仍总爱开各种随和的玩笑,就像一只温和的鸽子。

  但现在他面如铁铸,神情漠然地盯着天上,提起血痕未干的剑时的样子像一只伤怒的凤。

  “雾中雀”。李蔚如已完全无法操控玄气,但云锁朱楼,依然还在。老人缓缓反手攥紧了剑柄,如同一只将要再次纵身扑出的虎。

  李缥青缓缓地走了过去。

  李蔚如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身后的动静不再来自于尚怀通。

  他按剑转过头,立刻僵住了。

  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刻见到少女的身影。

  仿佛从某种状态中猛地回过了神,这副苍老冰冷的神情中乍时跳出来一丝慌乱,而后脸上的坚冰迅速融化,一种惶恐的无措显露了出来。李缥青几乎没有见过老人如此失态的样子,现在他下意识缩了缩手脚,似乎想把这具伤躯掩藏起来。

  看见少女泪痕殷然的面庞,老人呼吸都几乎滞停,嘶哑道:“没、没事儿我.我脑子懵了.我不去了缥青我不去了”

  李缥青一句话说不出来,直到这时她才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一直以来,受的是什么样的宠爱。

  李蔚如确实没有准备出手的。

  他看得出少女这些天的轻松,也很欣慰她走出阴影,找到了寄托和努力的方向。

  老人是决定和心中的仇恨妥协的,他一直告诉自己,帮着少女把这段路走好,其实比他放不下的东西更重要。

  这一次,他也只是做不到完全不理,听说仙人台要伏杀欢死楼,他只是想或者确实可以帮到些力所能及的忙。

  若是成了也和自己有一点交代。

  但当战斗爆发、雾阵起来,他仗剑进来想看看有没有帮忙的机会的时候.尚怀通的样子一瞬间击中了他。

  雾阵之外,那低冷的轻笑更是在一瞬间点燃了他的整个心灵。

  老人知道自己在失控,但这些天研读黄翡翠时每一页都是男子从小到大的批注。

  仇恨在一瞬间淹没了他。

  如今,面前脸色苍白的少女才令这股火焰猛地截断。老人一瞬间想起了少女的那些前程,心下一片冰冷,只剩怔怔的嗫嚅:“.缥青”

  李缥青其实什么都没有听清。

  那种寂静还在环绕着她,而在这种宁静中,她忽然听清了那脑海中嘶哑的声音。

  那心毒的一极,在她和少年执手相倚时不停在脑海中回响的牵绊,她一直视其为毒恶的阻拦和迷惑。

  如今它清晰了起来,原来,那一直都是面前老人的声音。

  那也并非阻拦,而全都是温和的支持。

  “喜欢就在一起啊,那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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