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226节
尚怀通直起身来,看着裴液的动作轻轻笑了一笑。
握得幽生篇后,男子身上深藏的那股阴戾之气似乎消失了大半,他此时把剑轻轻横在手里,声音清和地一笑:“何必呢?”
“擂台上又不是分生死的地方,你若有此愿望,我们可以约时觅地来上一场。”尚怀通低头从容地拔剑而出,这亦是七蛟珍藏的难得好剑,东海剑庐鉴铭【丁上】,剑刃露面,就像镜光从鞘中吐了出来,“但在这里,擂比只能是擂比,切磋试剑,本是妙事,何必掺杂他物呢?”
“裴液,”男子挽了个剑花,认真地看着少年,“我知道我们之间有所仇怨,但在‘剑’这样东西上,我们有着一样的天赋和虔诚。我习剑十一载,遍数博望之剑,实无一足观者,直到见你三回出剑,每使我按剑心痒,神腾气举.裴液,悟剑须静,证剑须奕,此地,不正是证剑之处吗?”
这确实是尚怀通真实的想法,当他立在登天之梯上垂眸俯视四周时,忽然瞧见了楼宇屋檐之外,直达青云的另一道梯子——观鹭台上,这少年之剑他一眼就认得,正是拙境之巅。
那一刻,他真的被激起了遇见对手的兴奋,心血如热,眼神如明。
他当然要和这样的剑认真过招,当然要正面地、堂堂正正地击败他,在他所自信骄傲的东西上,他从不缺乏这样的勇气。
因此,之前六擂,他面对的都是枯草,只有这一擂,他对少年执了端正的抱剑武礼,一个他本以为在到达修剑院之前自己不会再行的礼节。
尚怀通抬臂举剑,平平指向面前的少年,缓声道:“我也,只用十六条经脉。”
裴液握剑平漠地看着他,等待他所等待的声音。
唱名之声响彻了全场:“博望州金秋武修大比,魁赛终擂,谁知地意幽?我见明月光——七蛟尚怀通,奉怀裴液!”
——鼎鸣霎时而响。
裴液一掠而上。
这一次,【破土】不再是起手,轻捷的剑有如石上一闪而逝的月光。
【踏水摘鳞】
纯然的攻剑,直刺尚怀通眉心!
尚怀通轻轻吐息一口,黑眸平视,平指的长剑一动不动,面上结起了认真。在这一剑进入身前三尺的一瞬间,男子陡然而动,长剑一侧,轻滑地贴上了裴液剑身。
尽管承诺以十六脉真气相对,但那是速度和力量的让步,在眼力和反应上,男子依然稳稳立在六生层次。
何况这一剑突然而轻快,适于近身背后,当它遥遥从正面而来时,其实并不难接。
触剑轻弱,这是一个陡然发力使对方剑身失控的机会,但尚怀通了解裴液就像了解他自己——对拙境巅峰的剑手来说,“击剑失控”实在是一件可笑的事,只要有一点点转圜的空间,你贸然发出去的力量下一刻就会成为对方手中斩向自己的助力。
尚怀通长剑只在裴液剑身上轻轻一碰,两道明鱼般的剑刃仿佛交错游过,一迅一慢,而下一刻,尚怀通骤然腕揉剑拧,明鱼顿时一分为七,散为七道纵向弓起的白光。
在裴液剑身上结成了一个明缎所铸的长笼子。
七蛟洞所传,【七练锁铁】。
几乎是山门中最难练成的一式剑招,以剑这样极刚之物抵达极柔之境,七次轻斩、拧腕、顿剑,完成对敌方之剑的锁困,使之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剑势顿时消弭,宛如被纷乱白练系紧纠缠。
流如影、柔如丝、明如月,这样一团绚丽蓬开在黑氅青衣之间,场上乍时升起惊艳的呼声。
每个人都一直听说尚公子是博望州剑道第一,是所谓拙境巅峰,但自上擂以来,男子从未给人们展现过这样一面,那些轻而易举的胜利,只与强和高有关。
而现在人们知道,原来这样的剑不是那身青衣独有,本届武比,还有第二个人能有这样精妙至极的掌控!
但这样的绚丽只存在了一瞬间。
下一刻,难以想象的暴烈从长笼中炸开,七道白练顿时迸断,裴液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碎光片影之后,一道明亮过所有白练的剑光从笼中骤然破出。
比被锁困之前强了何止三倍!
那些绷紧的绞缠仿佛是给他上劲的弹簧,有如戏子变脸,上一刻还是娇柳弱女,遮面一瞬掠过,已成怒目金刚!
尚怀通这精妙著称的强韧仿佛只是配合他完成技艺的扇子。
尚怀通瞳孔微微一缩,立刻收剑回格,回程时剑身仍往裴液剑上轻轻一点,试图取一份回拉的助力。
但就在这样强横无比刺来的剑光之下,这一点给他带来竟然不是同向的趋势,而是一种难言的阻滞!
只一瞬的阻碍,回拦之剑就已来不及格住这一攻,尚怀通决策果断,他立刻挺臂如虎,反力向前刺剑,以攻对攻,于是那阻滞瞬间成了助力。
而他手中这骤起的一剑同样侵略如火!
【一火燃命】
一剑暴扼裴液咽喉。
本就是《拔草》中用以启动的爆发之招,虽已无原上火加持,但仍可令人闻见炽烈的燥意。
气浪火味扑面而来,整个战局乍时都被这汹涌炽烈吞没,但下一瞬间,澄澈的清鸣陡然湛湛而起,涤荡了一切尘躁。
尚怀通这刚刚爆发而出的一剑猛然凝滞,手中长剑在相贴的剑身下震颤如鸣,尚怀通瞳孔猛然一缩,面色如绷。
他已见过少年许多次用这一剑,推断多半是暗蓄汲力,而后骤然爆发的武理。这种剑极吃剑道境界之压制,即境界低者,会完全防不胜防对方的蓄力之举,甚至根本发觉不到。但在境界同等甚至更高者面前,一些蓄势的动作只会成为对手的机会。
从开擂到现在,他分明没察觉到任何蓄力的地方。
但一道【清鸣】已在眼前骤然冲出。
尚怀通奋力收剑退身,身形掠如鹰隼,剑重则慢,这一退至少拉开了三步的距离。裴液剑中力道飒然一收,清鸣顿止,化重为轻,【踏水摘鳞】在剑,人瞬间已再次临上男子面目。
这进退重轻之间正是尚怀通寻觅的转圜之机——长剑既轻,可以力破。
猛火骤然掠出剑身。
裴液身形一偏,人已避开此道剑路,长剑飘若弯弓,一道直进之剑乍然变成偏刺。
正是【脱壳】。
这种单纯的陡然变招终于不在尚怀通措手不及之中了,其人攻剑同样流畅一收。
然而是只收剑,未收攻。
剑光陡然一敛,却是剑身并上小臂,前半段一压裴液来剑,后半段仍然去势不改,变为幽险迅危的刺。
火剑化寒匕,正是【三火藏命】之第二火!
【七火无命】固然是更强的一剑,但当日在观鹭台上,尚怀通为隋再华演示的却是这第三招,正因它才是《拔草》中的精技之至,也是尚怀通最为自许、最见其剑道深度的一剑。
这一剑需要三段收与纵的空间,攻之强、变之遽,先调动、后爆发,最后由阴幽骤然拉成堂皇,隋再华当日说它杀气盎然,实在并无过誉之嫌。
如今裴液为求紧逼倒换轻剑,尚怀通则以退为蓄,在这种时刻,【三火藏命】正是逆转乾坤的一招。
第一火迫开裴液轻剑,裴液之应对足称从容,避与攻在一招之间完成;但第二火则压剑再攻,尚怀通此剑更上一层,裴液却攻势已颓,此时也绝无再一次的清鸣,所生之处只在退剑而防。
而防,就要正面以对威如重骑冲阵的第三剑。
裴液果然收剑而回。
交手以来,这是少年连绵压迫的进攻第一次被中断。
于是尚怀通第三段剑如同火浪冲开墙壁。
正是无避无闪、唯直唯进,因为自己足够强,所以只要逼伱硬碰这一剑!
裴液贴刃收剑。
长剑擦着尚怀通剑刃发出铮鸣,火浪千军万马势不可挡,他的剑就如飘在这万军边缘的一抹幽灵。
某一刻,两枚剑尖处在了一条线上。
就如幽灵飘在了领军之将的背后。
裴液轻轻顿腕一斩。
幽灵猛然现出獠牙,“啪嗒”一声,仿佛最中间的扣子被利刃挑断,三股拧成一束的力量乍时崩开,火浪从中心溃散,千军万马崩如飞沙。
面色剧变之下,尚怀通长剑骤然失控!
一瞬间,空门、失剑、力竭,若在生死场中,他已是受戮之境。
明亮的剑光起如皎月,飒然贯穿了一切的混乱,瞬间已临上尚怀通咽喉。
它真要造成一次见血带骨的贯穿!
心脏猛然攥紧,经脉树汹涌喷吐,尚怀通手腕一拧,长剑中崩乱的力道被强硬的真气乍然拧成一束!一眼之间,他撤步!仰身!回剑!“叮”的一声振鸣,在喉前险险挡住了这一剑。
尚怀通缓缓地抬起头,瞳孔已缩成针尖。
裴液漠然地看着他。
那天在观鹭台上,【三火藏命】之思危式凶令众人鼓唇而叹,隋再华说它“杀意甚足,只是因失于尽烈,招式显得粗陋了些。”
而这样粗陋的东西,已经在他面前出现过三次。
——
看台之上,人们本就屏住的呼吸此时更是深深一窒。
许多身有修为之人都听到了尚怀通开场的那句话——“我也,只用十六条经脉。”
这显然是对之前博望城沸沸争论的有力回应——既然单论剑道造诣,那我们就只看剑道造诣。
俱是拙境之巅,状态一致、真气一致,甚至尚怀通本来的玄奇之剑此时也已不在,如此立在天平两端的两人,确实为这座擂台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精彩剑斗。
屏住呼吸不敢喘气绝非夸张,何况青衣少年从第一招开始,就把战局拉到了最激烈的层次。
胜过了李缥青,也超过了杨颜,这一场双方斗剑思路之深高、弈剑技巧之卓越已远远立在了博望诸剑者之上。
——甫一交手,两人就不是在交换招式,而是在不断争夺剑势的高低强弱。
根本没有“回合”,或者说,一直都在第一回合,【踏水摘鳞】【七练锁铁】【一火燃命】、【清鸣】【脱壳】【三火藏命】,招式的纠缠之间根本没有界限。本届除了两人以外,没有人能这样使剑,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来回五六次地出剑,而且每一式都那样硬朗、扎实、完整、惊艳。
然而就是这样一份高深惊艳的战局,结束于五招之内。
而且是从一开始就显出了分明的倾向,至终没有丝毫摇摆。
裴液一共出了五招,是为四攻一破,每一剑都取得了对局势的分明压迫,最后一破取胜;尚怀通则一共对了四招,两攻两防,没有一次成功。
这位由来给人以温和气质的少年在这一场显出了前所未有的锋利,自始至终,他从未停下进攻与压迫。
一进再进,再进又进!遇挡破挡,遇攻破攻,根本不是斗剑,这是分明地、强硬地碾压!
然而人们没有时间惊哗交谈了,因为台上的战斗,根本没有停下。
没有间隔与停顿,也没有段落,所谓“四生之战”,从来只尚怀通一个人的言语!
在“铛”的一声,尚怀通以六生全力止住此剑之后,裴液顶在尚怀通剑身上的剑尖就骤然奋力下拉,在剑身上割出了一道绚烂的火花。
一道惊熊断虎的下斩!
一离剑身,此斩立刻敛去了这骇人的表现,化为一道锋利无声的明亮弦月,但刚刚那足以斩断一切的决然奋力已然暴露在每个人眼中。
裴液学《黄翡翠》时并非按部就班。两天之间,他首先学会的,是最简单的第一式,以及和雀部义理最为相似的第五式。
是为黄翡翠·【断叶洄澜】
如此近而险的爆发,这一剑将把尚怀通自胸往下剖成两半!
没有任何交谈,也没有任何眼神的交流,他分明可以就此收剑后退,含笑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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