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难过美人关 第65节
家厨没有发觉,阉鸡烧好后端上了桌。当天师把钵盖一揭,一下浓香扑鼻,眼前金黄灿亮,宾主为之一惊,品尝后,客人直夸奖天师家厨的手艺了得!从此以后,天师的家宴中又添了一道佳肴,砂钵板栗鸡也慢慢传播开来,成了鹰潭的特色菜。
听了他的介绍,方学渐顿时来了兴趣,要他多送两份上来,一桌一份,吃个尽兴。伙计点头哈腰地下去,厨子的动作飞快,一盘盘的热菜流水价上来,除了“红油肚条”、“松炸鱼卷”和“扒四宝”等一些普通菜肴,还有一些如“上清豆腐”、“余江粉皮”和“贵溪捺菜”,是本地的特色菜,一尝之下,倒也别有风味。
一群人大快朵颐,正吃得高兴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一匹快马自长街那头飞驰而来,蹄声渐渐清爽,突然一声长嘶,在客栈门口停了下来。
方学渐吃得满嘴流油,口中叼着一个鸡翅膀,抬眼望去,只见一个魁梧壮实的汉子大踏步走了进来,左手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红褐色的脸膛上胡子拉杂,看不出多少年纪,一张面容颇见憔悴消瘦,但是虎步鹰视,举动间神态威猛,正是那日在浮桥上遇到的汉子。
那汉子扫视全屋,凌厉的目光在方学渐和小昭的脸上稍稍停留,左脸颊上的一根肌肉抽动了一下,便在靠近门口的桌前坐了,把那小女孩抱上同一条长凳,面朝大门,似乎在防范什么。
伙计小跑着过去,一边殷勤地用抹布在桌子上擦拭,一边笑着招呼客人要吃些什么。小昭认出了那人,和方学渐对视一眼,嫣然一笑,向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方学渐知道在取笑自己,伸手在她丰韵的大腿上掐了一下,侧过耳朵注意听着那边的动静,隐约听那汉子说道:“来三个大馒头,两碗面汤……”不由大摇其头,进来的架势这么大,哪知道才吃五文钱的东西,那不是故意寒碜人么?
果然,那伙计立时变了颜色,又开口问了一遍,悻悻地收起抹布,转过头啐了一口唾沫,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在强奸那人的奶奶,还是在非礼那人的姥姥?
方学渐站起来拦住了伙计,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伙计连连点头,满脸笑容地去了。过不多时,两瓶猕猴果子酒和八样精致的小菜摆上了那壮汉的桌子。
那壮汉面孔阴冷地看着伙计忙这忙那,直到把两只景德镇产的碎花白瓷碗放到他和小姑娘的身前,才蓦地伸出手去,抓住了伙计的手腕,沉声道:“我要的是三个馒头和两碗面汤,不是这些东西,你的耳朵有问题?”
伙计痛得龇牙咧嘴,口中“哎哟喂”地连声哀号,叫道:“这位客官,快放手,再扭腕骨要断了,这些酒菜是那边一个大爷叫小的送来的,跟我无关啊。”
嘴角朝方学渐一努。
壮汉慢慢松开了伙计的手掌,突然回过头,方学渐冲他笑了笑,端起酒杯做了一个敬酒的姿势。那壮汉脸上的表情坚硬得就仿佛刻在一块花岗岩上,连眼睫毛都没有眨动一下,缓缓转过头发蓬乱的脑袋,对伙计说道:“三个馒头,两碗面汤!”
那伙计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倔的人,嘴巴张大得好像吞了七、八个鸡蛋,被壮汉雪亮的犹如锋刃似的眼光一扫,立时惊醒过来,点头退了下去。
方学渐听见那人的话,喝到喉里的一口酒差点呛出来,一张脸蛋憋得通红,面上有点挂不住了,突然大腿上猛地一痛,却是被小昭趁火打劫地扭了一记。
方学渐的原则是吃瘪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要在美人面前吃瘪,转头看见小昭漂亮眼睛中揶揄的目光,他只觉一股热气腾地涌上脑门,心中恨不得拿起椅子、盘子摔到地上,再用脚踏得粉碎。
他站起身来,心中拼命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冲动,缓步走到客栈的门口,每一步踏出,地上的青砖格格作响。方学渐遭遇连番奇迹,此时的内功已臻武林一流高手的境界,要是他懂得正确的运用之法,足下的青砖一定会块块断裂。
他在那壮汉对面坐了下来,眯起眼睛和他那锋利的目光对接,好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叫道:“你这个人真的有趣,很特别,我喜欢。”右掌用力拍下,“咯勒”一声,一张好好的黄梨木桌子突然缺了一个角。
那壮汉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的锋刃由一把出鞘的钢刀化成了一枚隐伏的银针。方学渐一掌拍出,心火稍稍收敛,口中笑声不停,手心握紧那块木头,慢慢站了起来,正想说几句漂亮话打圆场,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如风一般迅捷地卷到。
方学渐转头望去,眼前漫天飞扬的烟尘一点点消散,门口的情景逐渐清晰,五个精壮的汉子站在廊下,一列葛衣竹笠,腰挂长刀,标枪一般挺在那里,面遮黄布,十只冷如毒蛇的眸子一齐盯在方学渐的脸上。
方学渐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战,这五个人的眼睛仿佛是十块万年玄冰,冰冷刺骨,带着一股难以抵挡的寒意,让人不自觉地想起死亡、棺材和地狱等阴森森的字眼。
秋风扫过大街,门口“象山客栈”的锦旗鼓胀欲裂,习习作响,大堂里的客人都停下了吃喝,跳动的心脏一点点冷下来,浓烈的无形杀气弥散开来,把周围十丈内的空气绞成无数碎片,然后一丝丝凝结起来。
连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五个人是来杀人的。大堂中一片肃静,山庄众人担心方学渐的安危,纷纷离开座位,围了上来。
方学渐背脊上出了层冷汗,脚下悄悄移步,嘴唇哆嗦,打个了哈哈道:“五位大爷赶的正好时候,天气好,地方好,时辰也好,这客栈里的‘砂钵板栗鸡’更好,各位可千万不要错过啊。”
老麻跑过来把他拉开,目光只在那五张蒙着黄巾的脸上打转,一脸肃然,嘴巴凑到方学渐的耳根上,小声说道:“庄主,这些人来得有些蹊跷,我们身有要事,就不要多惹是非了。”
方学渐笑笑,点了点头,又退开了两步,把走上来的初荷和小昭护在自己身后,问道:“麻叔,你看这些人是什么来头?”老麻迟疑了一下,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想不到以豪侠仁义着称的‘关东五侠’,居然也学会攀附权贵,为了一点臭钱,甘愿为奸臣赵文华卖命,想不到啊想不到。”那壮汉解下腰间的佩刀,放到桌上,“嘣”的一声,拉开了木塞子,仰起脖子把一瓶“猕猴果子酒”往嘴里倒去。
从天亮至今,他除了在龙虎山的天师府里喝过一杯茶,粒米没有下过肚子,饥肠辘辘,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敌人如此强悍,没有足够的力气怎生打架?而用最短的时间补充体力,最好的东西自然是酒。
“呛”,五把白雪一般的长刀同时出鞘,人影晃动,幽暗的房中突然亮起了五道匹练似的白光,纵横交错,分五个方位将那个壮汉裹在其中。
“叮当、叮当”,刀锋相交的声音急遽响起,清脆得犹如风中的铃声。
“好快的刀!”方学渐暗赞一声,如此短的时间内,拔刀出鞘,还要看准不同的方位,挡住五人快如疾风的进攻,难度之大可想而知。那壮汉已站了起来,掌中的钢刀是那种毫不起眼的银灰色,刀尖朝下,横握在手,几颗破碎的红色液体正从刀刃上慢慢滑下来。
那小女孩缩在桌边,瘦弱的身子轻轻颤抖,一双恐惧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盯着面前一动不动的五个陌生人,眼神凄楚之极,隐隐有泪光在里面打转,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排细小的牙齿咬住下唇,硬是不发出半点声音。
初荷推了下方学渐的肩膀,轻声道:“相公,那小女孩好可怜。”方学渐“嗯”了一声,握紧手中的木块,心中打定主意,必要的时候就把它投掷出去,或许就能救人一命。
天边的晚霞只残存了几分淡红的羞涩,像新嫁娘化妆后的面孔,又像几滩冲淡了的血迹。暮霭沉沉,六个人定定地站在那里,如六尊泥塑木雕。众人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透出一口,大堂中寂静得甚至能听见滴水的声音。“滴答”一声,“滴答”又一声,清晰入耳,方学渐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老是听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
他歪过脑袋想让小昭帮助掏一下耳朵,耳中又听见“呛啷”的一响,转眼望去,只见一把钢刀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刀刃落地,弹跳了几下后终于寂然不动了。
方学渐抬起头,最左边的那个杀手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来,脸蛋正中一道细小的红线慢慢变得清楚,殷红的血液越渗越多,黄巾一分为二,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整张面孔很快被一层粘稠的赤红所掩没。
大堂中几个胆小的客人吓得惊叫了起来,方学渐心中一愣,暗怪自己眼神不好,刚才居然没看清那壮汉砍出了几刀。惊叫声中,雪亮的刀光再度亮起,如一排排汹涌的浪花在那壮汉的周身澎湃激荡。
清脆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密如炒豆,急如暴雨,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响了数十次。皎洁的刀光翻滚飞舞,猩红的血液四下迸溅,如一串串浪花上的墨色泡沫,夹带着一声声痛苦的闷哼,飞上众人的衣服、面孔和头发。
“砰、砰、砰、砰”,蛟龙一般的刀光骤然消失,来的快去的也快,一刹那间,寂静的厅堂变得更加黯淡,壮汉坐回了长凳上,四个杀手分立四方,扭曲的身子在地上凝固片刻,然后一齐朝后翻倒开来。鲜活的血液从伤口汩汩而出,腥臭扑鼻,染黑了一地。
从门口望出去,远处的天空已经从青苍色变成了浓重的铅灰色,暮霭像一大块朦胧的墨迹,慢慢地抹在上面,渐渐模糊了眼前颜色鲜丽的山水人物,几颗寒星无力地挂在天际,闪动的银光仿佛微弱的叹息。
“解叔叔,解叔叔,好多血,你怎么了?”那个小女孩哭叫的声音在大堂中飘荡开来,打破了沉闷的寂静。方学渐急忙跳将上去,只见那壮汉面孔扭曲,脸上都是豆大的汗珠,牙关紧咬,显然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眼光一转,才发现他的后背上割破了一道伤口,鲜血涔涔,打湿了一大片衣襟。
山庄众人围拢上来,闵总管撕开壮汉背上的衣服,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赫然在目,几有八寸多长,深可见骨,几个女子呀的惊叫出声。
一直缩在柜台里的老板点亮了一盏油灯,客栈伙计和几个胆子大的也围拢上来,胆子小的则偷偷从门口溜了出去,这里出了人命,官府上门盘问可不是一回好事。
有个生性多嘴的伸长了脖子朝里探看,问道:“死了没有?这家伙真厉害,以一当五,居然……”
人群中一声狮子般的吼叫把这人后半部分的评语吓了回去,原来闵总管替那壮汉止住血,从怀中掏出了金创伤药,敷在他的伤口。伤口肌肤一遇到药粉,如火烧一般,难怪会大叫出声。
方学渐见他面色蜡黄,受伤显然不轻,又带着一个小女孩,想要逃跑恐怕万难,一旦被官府抓了去,有钱打点还好,没银两没势力的只怕比直接死了还要难过,他心中多少敬重这人是条汉子,虽然是条倔驴子似的汉子,有心救他一命。
向老麻做了一个手势,两人挤出人群,方学渐走到门口,指着地下的五具尸体,道:“麻叔,这些人真是什么‘关东五侠’么?”
老麻看了那些尸体一眼,目光转回来,顿一顿道:“看上去有点像,我只见过他们一次,而且还是在五年前,脑子里的样貌有些模糊了,‘关东五侠’家资丰厚,开着老大一个马场,不会沦落到做杀手这个份上吧。”
方学渐点了点头,笑了笑道:“这倒未必,那汉子不是说他们生性豪侠仁义吗?做大侠的整天要接济别人,这个一千,那个八百,还不能皱一下眉头,须打肿脸充胖子,打落牙齿和血吞。家资万分丰厚也经不起几年的折腾,这五个大侠居然活了五年多还没有饿死,也算奇迹一件。他们的马是不是卖得比其它马场便宜些?”
老麻的面上显出奇异之色,道:“庄主在关东住过?他们的情况倒知道得清楚。‘关东五侠’的马不但卖得比其它马场便宜些,货色也比其它马场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