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 第880节
欧阳戎笑说。
容真没笑,撇了撇嘴。
“走吧,去那边说话,站在这里淋雨做什么。”
她径直上前,一马当先,朝东林大佛方向走去,后面一位女官亦步亦趋,为她撑伞。
经过欧阳戎身边时,容真微微偏头,瞧了下他今日出门束发戴冠用的簪子。
是一枚普通的桃木簪子。
某枚娘亲遗物的冰白玉簪子已经好几日没出现在他身上了。
欧阳戎与容真就近来到一处工地水房,水工们停下活计,纷纷行礼。
欧阳戎温和摆手,从一位老水工接过一瓢热水,仰头饮了一口。
他擦了把嘴,单手端瓢,直上二楼。
容真没接热水,两手笼袖,板脸登楼。
燕六郎、王操之还有一众随行女官们留在楼下,脱下斗笠蓑衣,饮用热水,各自休息。
二楼,栏杆处。
“喏。”
欧阳戎仰头饮了口水,腾出手入怀,取出一个长条状盒子。
递到容真面前。
后者瞥了眼:
“干嘛?”
“还给容女史啊。”
欧阳戎满不在意的语气:
“这篇《桃花源记》真迹,在下临摹了一篇收藏在书斋,算是了却一桩情怀心愿。这真迹容女史还要用吗。”
容真沉吟了下:
“不用了,你正好还回去,交给元长史,物归原主。”
“好。”
欧阳戎面色自若,把长条状木盒重新收了起来。
“李鱼那边怎么说。”
容真望著下方工地,目不斜视的问。
“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死也不愿归家,目前和元怀民住一起,在承天寺那边。”
“这个本宫知道,本宫是问你,怎么处置他,该不会真放他走吧。”
欧阳戎表情如常,举起水瓢,抿了一口,长呼一口气:
“容女史,多喝热水,比较养人。”
容真面无表情:“本宫不爱饮热的。”
“看的出来。”
“王操之在这边,最近表现的怎样?”
“不就那样,吊儿郎当。”
“要不在下等会儿说说他。”
容真忽然喊住:“算了,不用了,就这样吧,暂时没什么不满的。”
“那就好。”
容真淡淡语气:
“对了,这王操之是不是五姓七望之一,琅琊王氏的子弟?听说琅琊王氏与另一个五姓七望陈郡谢氏,互为世交,共居乌衣巷,并称王谢。”
“嗯。”
“那他对你倒是恭敬,喊的还挺甜。”
“操之就这性子,满嘴跑马,在下都懒得纠正他了,若是有一些无忌称呼或者冒犯,容女史别太在意。”
容真垂眸不语。
欧阳戎笑了笑:
“三百年的簪缨世家,不得不说,琅琊王氏的家风还是很优良的,人才辈出,子弟个个清刚骨鲠,守正不阿。”
容真忽然答:
“清刚骨鲠,守正不阿倒是没看出来,不过人才辈出,勉强算是,是挺出人才的。”
欧阳戎不确定有没有听错,隐约感觉这位容女史在吐出“人才”二字时,咬字有点重。
不等欧阳戎多问,容真主动转移了话题:
“欧阳良翰,你这些日子在浔阳城低调一些,一些事情,让元长史、燕参军他们出面,伱还是少露面亲民为好。”
“容女史意思是?”
“你作为主持造像的官员,势必会引起暗处一些人的注意,哪怕之前不知道,现在应该也全打探清楚了。
“浔阳石窟重启新建的迹象,是藏不住的,哪怕咱们元宵过后开始重建这段日子,从来没宣扬过,但是天南江湖那些反贼们,总能反应过来的。”
容真仰头,望著稀疏雨幕后方,逐渐完工的无首大佛,自语:
“本宫最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明白了,不过监察院和官府的通缉声势这么大,这些天南江湖反贼们还敢回来呢?觉得咱们能在一条沟里翻两条船?”
停顿了下,他话锋一转:
“话说,下官一直都很好奇,这东林大佛落地后,到底影响到了天南江湖那些门派哪处禁肋,让他们如此应激,献身阻拦。”
容真轻声开口,只答了前面问题:
“是被咱们通缉,但毕竟敌人在暗,咱们在明。
“云梦剑泽在这江南地界、吴越故地经营近千年,就像你之前说的,一座隐世上宗的势力还是很大的,特别是那什么元君的号召力,不少江南百姓人家都吃这套呢。
“欧阳良翰……本宫算是目睹了一次星子湖的失败惨案,林诚、王冷然他们身陨,现在重启浔阳石窟的东林大佛,是你来负责,本宫……不希望你这次也出事。”
欧阳戎平静下来,轻轻摇头:“这尊大佛不会有事的……”
“本宫是说你。”
欧阳戎一愣,转头看去,容真目视外面的烟雨,没有看他,就像是一个人对著空气说话一样。
“有一些不方便在宋前辈面前讲的话,或许还有些冒犯死者……相比于林诚,其实本宫希望东林大佛建成的功劳能落在你身上。
“相比于那座在浔阳城留下一地鸡毛的星子湖大佛,本宫更喜欢这座浔阳石窟的大佛一些。
“从当初林诚还没有过来前、你带重伤拄杖的本宫前来登山观摩石窟时,便是如此了,还记得当时本宫拄的手杖,是你帮做的,咱们爬上了对岸那座南峰眺望石窟大佛。”
容真伸手指了指后方的南岸山峰,接著放下了手。
“记得那日,好像也有小雨,本宫看见你一个人在那儿慷慨激昂的讲……现在想想都挺傻的。”
她顿住,摇了摇头:
“没想到后面经历这么多事,现在总算回到了正轨。”
欧阳戎抿了下嘴。
“多谢容女史一直以来的支持。”
他突然转过身,朝她郑重的、认真的行了一礼。
容真后退一步,身子让开,偏头不去看他。
传到欧阳戎耳中的声音语气,一板一眼的。
“要谢就谢圣人,谢圣周,本宫只是……只是替圣人择材,为圣周百姓谋福。
“本宫清楚,长久以来朝廷与地方有很多官员,甚至包括你们江州官府,很多人都怕我们司天监的人,私下喊我们是丧门星、阎王爷,敬而远之。
“现在天南江湖那些所谓的英雄好汉嘴里,我们应该也是什么朝廷鹰犬之类的。
“执行权力大,得罪之人也多,只比当年诏狱司的酷吏们好上一点罢了。
“说实话,欧阳良翰,本宫其实并不在意这些风评,也不愧疚所做的事。
“因为这些人,很多都是与民无益的,要不是肉食者,要不是贪官墨吏,要不就是不事劳作远离百姓的……
“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还能腾出位置,甚至其中也包括……一些自诩太宗血脉的宗室王公,每每从宫廷赐下一尺白绫、一杯毒酒,就有一堆所谓旧臣大儒哭爹喊娘,真是喧噪……一场地方官府稍有疏忽的赈灾治水就死了千余百姓,为何一场只清洗了百十人天潢贵胄的上层风暴,就哭著喊著和要亡国了一样?
“命不对等吗,或许吧,但是命贵的绝对不包括这些酒囊饭袋、食黍硕鼠。这些年久居洛宫,伺候圣人身旁,本宫见过太多太多例子了,早就麻木无感了。
“也不觉得圣人大多数举措有何不妥,因为清洗来清洗去,这些年掉脑袋最多的,不都是衮衮诸公、世家贵戚吗?这些人死了也就死了,不足惜吧。
“本宫是真的对这些权贵间的派系倾轧无感。
“而目前为止,真正能让本宫心里有点波动的,很少很少……而且都是一些没法上秤的小事。”
容真回首。
欧阳戎看见她的表情出奇宁静,漆黑眸子倒映著他的脸庞:
“宫里发生过的一件宫女逃跑之事,算一个……星子坊青羊横街的汪氏母子惨死之案,算一个;不久前那顽固不化的李鱼一家……算半个。”
欧阳戎默默倾听,与她对视。
突然发现,这位女史大人,板著脸时,其实也没有多冷。
可能是此刻嘴里吐出的话一点也不冷吧。
“抱歉,说这么多,可能太啰嗦了。可能是因为前几日,一个老前辈和本宫说了些往事吧,有感而发……他说咱们这类人,能在杀人麻木、对环境失望的时候,遇到那么一个正确的人,很重要,也很幸运。”
欧阳戎摇摇头:“不,不啰嗦。”
容真似是松了口气,微微垂眸:
“好,本宫真正想说的是,圣人与朝廷或许偶尔有些过于血腥无情的举措,或许大周还存在不少士人们不满的问题,或许西南叛乱那些匡复军反贼们列举的过失不完全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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