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7节
“没有。昨天是潘时良(潘季驯)给世子讲《汉书》,今天是李石麓(李春芳)讲《诗经》。”
张居正不解地问道:“怎么了老师,这份奏章有什么问题?”
“批红有问题。”
“批红有什么?学生一时看不出来。”
徐阶缓缓问道:“严东楼什么性子的人,你我都知道。现在被夺情留任在京,严阁老又回了江西,你说会发生什么?”
张居正想了一会,突然满脸惊悚,“严东楼贪酒好色,是天下出了名的。他现在夺情留任,可按例还得守制。
只是他这样性子的人,肯定守不住。一旦被抓到贪酒纵色的把柄,御史一纸弹劾,就能扳倒他。”
说到这里,张居正忍不住站起身来,激动地来回走动。
“老师说皇上有倒严之心,学生还不信,结果来的这么快。我们现在就等着严世蕃自作孽不可活!”
徐阶没有张居正那么激动,还在冥思苦想。
“严世蕃亲母欧阳氏病逝,他要是跟着扶柩回乡,一是地方偏远,违制了也没人知道;二是有严阁老在身边,多加约束,还能管得住他。
偏偏被夺情留在京城,留在没人管的严府里。叔大,伱说这是谁的主意?”
张居正不以为然道:“还能是谁?皇上呗。批红写得清清楚楚,皇上叫严世蕃夺情留任的。”
徐阶缓缓摇头道,“叔大啊,为师比你更熟悉皇上。他性子急峻,不会给臣下留什么颜面。
引君入瓮的计策,是很像他的手段。
但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给严阁老足够的面子,又不动声色地把严世蕃推到险境,等他自己作死,却不像是他的风格啊。”
张居正好奇地问道:“不是皇上,那是谁.”
突然他想起刚才老师问他去西苑上课的事情,大骇道:“老师,怎么可能!老师,怎么可能?他才八岁啊。”
徐阶缓缓地说道:“有些人,如世子这样的人物,不要按年龄去看他。”
张居正有些激动地说道:“可学生还是不敢相信,他是怎么做到的?老师,自严嵩入阁,多少清流忠臣,想方设法地弹劾他,想扳倒他。
二十年了,多少仁人志士或被流放,或遭惨死,都一事无成,严氏父子依然逍遥快活,弄权祸国。
然后现在被一八岁孩童,轻轻一推,就倒了?”
徐阶叹道:“为师也不敢相信啊,这显得我等是多么地无能。可是事实如此,不得不信。世子日夜在皇上身边,熟知圣意。
去年欧阳必进致仕,万寿宫被烧和移南宫之事,还有其它种种迹象,我们后知后觉,才察觉到皇上有了厌严之意。而世子恐怕早就知道,早有策划,现在看准时机出手了。
鄢懋卿两淮巡盐,胡宗宪奉诏述职,为师现在想来,怕是都为了倒严提前布的局。”
张居正迟疑地说道:“老师这么说,学生倒也有几分相信。我们静观其变,要是真如老师所言,想必不用多久,这两步棋该有效果出来了。”
“没错。叔大,还记得为师给你的赠言吗?”
“老师,学生记得。‘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
徐阶兴奋地说道:“嗯,你现在机会来了,好生教诲世子,你的前途比高新郑(高拱)要强得多。”
张居正心里苦笑。
我这个老师,要比高新郑辛苦得多。
太累了,心累啊,我恨不得今天就向皇上辞职!
严府,严世蕃一身孝服,在书房里接见两位好友,狐朋狗友。
“东楼,阁老一回乡,你真得清心寡欲了?”
“安兄,不要胡说八道,东楼兄在守制呢。”另一位好友说道。
好友激愤地说道:“呵呵,守制有守制的规矩,扶柩回乡,老老实实在家丁忧。现在要东楼夺情留任,差事要办,制也要守,什么苦头都让我们东楼吃,天底下有这个道理吗?”
严世蕃冷冽的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扫了几下,突然笑了。
“你们的来意,我知道,不就惦记着我家那两位歌姬吗?哈哈,你们这两个混蛋。不过来得正好,这十来日,又是安排丧事,又是吊唁接客,把我累坏了。今儿老父走了,你们来了,正好歇口气。”
“歇口气?”
“对,歇口气。叫两个歌姬,喝几杯酒。”
“东楼兄,不好吧,被御史知道了,会弹劾你的。”另一位好友好心劝道。
“没事。舞,跳素的;酒,喝素的。伺候的人,都是府上的老人。你们不说,他们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两位好友连忙说道:“我们肯定不会说的。”
严世蕃一拍手掌:“那还等什么,舞跳起来,酒喝起来!”
严府的宴会还没开始一个时辰,黄锦急匆匆到仁寿宫禀告。
“皇爷,严世蕃违制了。”
坐在道坛上打坐的嘉靖帝眼睛猛地睁开,“违制了?”
“是的皇爷,叫了六个歌姬跳舞。两位外面的客人,两位府上的清客,还有一班女乐手,旁边有十二位美姬伺候。”
嘉靖帝冷笑一声,“他妈算是白生他了。去办吧。”
“是,遵旨。”黄锦又匆匆离去。
嘉靖帝瞥了一眼,看到坐在道坛下的朱翊钧,坐得耷头歪脖子,嘴巴微张,发出轻微的鼾声。
嘉靖帝提着道袍衣襟,轻轻走下道坛,挥挥手,把李芳和冯保轻轻地叫到一边。
“你们来四个人,把世子轻轻地抱到床上去睡。”
“是。”
9.第9章 徐文长
9.
胡宗宪在驿馆内院一间书房里看书,看了一个时辰,手里的书还没翻过三页。
“老爷!”有心腹随从在门外禀告。
“什么事?”胡宗宪不耐烦地问道。
“老爷,徐先生来了。”
“徐先生?”胡宗宪还没反应过来。
“文长先生。”
“徐文长来了!”胡宗宪丢下书,拔腿就往外跑。
到二进院子时,正好迎头撞到被下人引进来的徐渭徐文长。
“文长,你可算来了。嗯,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的信发出去才二十天啊。”胡宗宪挽着徐渭的胳膊,情真意切地说道,随即又奇怪地问道。
“汝贞兄,我收到你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信,刚好有艘船从宁波去往天津卫,我就坐上那艘船,扬帆北上,顺风顺水,十来天就到了天津卫,然后再走北运河,两三天就到了京师。”
胡宗宪惊喜地问道:“哦,浙江到北直隶的海路通了?”
徐渭高兴地答道:“通了!浙江的倭患一除,海路马上就通了。”
胡宗宪欣慰地说道:“那就好,不枉我们一番殚精竭虑地策划,不枉数千将士舍身用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手挽着手进到书房,挨着坐下。
仆人端上茶水,随即出去。
胡宗宪起身,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又做了个手势,示意心腹随从看着,不准旁人靠近门窗,这才把门关上。
徐渭看他如此谨慎,知道有大事要商议,静静地等待着。
“文长,这二十天,我是度日如年啊!”
胡宗宪先以一句话感叹开头,然后巴拉巴拉把这些日子遇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徐渭说了一遍。
徐渭听得也头大,在心里把胡宗宪的话来回地琢磨。
“汝贞兄,你说你进西苑面见皇上,提及福建剿倭之事,皇上说没钱,世子提及鄢懋卿两淮巡盐的事,然后皇上察觉到鄢懋卿和严世蕃私下勾结,五百五十万两银子,贪下二百二十万两。”
“是的。”
“皇上在你面前大发雷霆,然后世子提出筹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之事。”
“是的。此事我请了在京浙籍、闽籍商人士子,联名写了一份奏章,托在京闽籍官员给递了上去。”
“有下文吗?”
“石沉大海,没有下文。”
“然后严嵩之妻欧阳氏病死,严嵩扶柩回乡,严世蕃被夺情留任,督造三大殿和万寿宫?”
“是的。前天有御史上奏章,弹劾严世蕃在府里饮酒纵色,不遵守制之法,有违孝道人伦。”
“奏章有下文吗?”
“没有下文。”胡宗宪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说道,“文长啊,那天在西苑,皇上和世子给了我莫大的希望,筹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粮饷无忧,我就能带着官兵,把福建的倭寇剿干净。
可是二十天过去了,什么消息都没有,我等得是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徐渭大致把情况理清楚了,坐在那里,感叹道:“汝贞兄啊,皇上在下一盘大棋,你,还有福建剿倭之事,只是棋盘上的一步棋,你再急也没有用。”
胡宗宪追问道:“什么大棋?跟我们去福建剿倭有关系吗?”
徐渭微笑道:“汝贞兄,你是心切则乱啊。完全没有在南直隶和浙江指挥大军剿倭,那股子镇静自如,运筹帷幄了。”
胡宗宪叹了一口气,“文长,我身上打着严党的烙印,是洗不掉的。而今严党失势,我心急如焚。我被贬斥没关系,但是东南剿倭事宜,得做完啊,多少仁人志士的血,不能白流。
可是我朝一向是因人废事。东南剿倭,是严党的政绩。我在浙江剿倭,连打胜仗,是为严党争光添彩。严党倒台,我,还有东南剿倭这些事,会被他们全部打倒废掉。
文长啊,这些人眼里只有党争,毫无是非对错可分。”
徐渭也郑重地点点头:“汝贞兄,我知道你的担忧,因人废事。可是东南剿倭之事,耽误不得。百姓们饱受其苦数十年,终于有机会脱离苦海,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把这事做下去。”
胡宗宪脸上满满的无可奈何,“文长,我知道。可是朝局波诡云谲,我身陷漩涡之中,自身难保,有国难报啊!”
徐渭问道:“你是希望严党倒,还是不倒?”
胡宗宪沉思了好一会,“站在良心上,我希望严党倒。可是我真心希望它晚点倒,至少等到我把东南的倭患清剿干净了再倒。那时候,我一身轻松,跟着它一起殉葬也无憾无悔。
徐渭双目赤红,感慨激动。
他是胡宗宪最倚重的幕僚,多少日夜,他们聚在一起,苦苦思索,商量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