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30节
看着看着,严嵩的脸变得铁青,缓缓放下抄件后,他冷然道:“殿下,这位御史请教了高人啊。”
“没错。严阁老应该猜得出,这位御史请教了谁。”
“参劾我儿违抗皇命,从流配之地潜窜回原籍,继续花天酒地,有欺君之罪.勾结倭寇,意欲潜逃东倭,有叛国之罪.光这两条罪名,就足以制他于死地。这份奏章应该请教了徐少湖。”
严嵩跟徐阶斗了十几年,知根知底。
“上次老夫力主票拟斩杀通倭的东南五世家,徐少湖就以通倭罪名杀我儿,真是一饮一啄,报应不爽。”
严嵩悲呛地说道,卷起衣袖,搽拭起眼泪。
突然猛地抬头,期盼地问朱翊钧:“世子殿下,可有转圜余地?”
朱翊钧缓缓地答道:“严阁老,正是上次你在内阁,力主严惩东南那五家通倭的世家,我今日才会来的。”
“世子,伱要老夫如何?”严嵩颤颤巍巍地问道,苍老的脸上满是苍凉悲哀。
“严阁老,前些日子,徐阁老表弟表侄犯法,被刑部审结,判斩立决和绞刑。徐阁老接到刑部部议奏章,当即就票拟了准行。”
“世子殿下,徐阁老勾的只是表弟表侄的命,你却要老夫勾亲儿子的命。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现在发妻不在了,连儿子也保不住了。”
严嵩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朱翊钧看着他这位八十多岁的老者,坐在地上哭得脸上满是鼻涕眼泪,心里有些不忍,但是很快就一闪而过。
“严阁老,皇爷爷给过严东楼机会。要是他老老实实在雷州待着,就算有御史上这份奏章,大家都好为他开脱。
严阁老,你自己说的,自作孽,不可活啊。”
朱翊钧的话让严嵩慢慢恢复平静。
“严阁老,你可是四世同堂,不,听说你的曾孙给你添了重孙。五世同堂,古往今来,哪位老人有这么大福气。
严阁老,你位极人臣,而今又五世同堂,值得了。”
朱翊钧一边说着,一边挥挥手,示意冯保把严嵩扶起来。
“是啊,五世同堂,难得啊。”严嵩在冯保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来,在座椅上坐下。
“老夫这个犬子,自视甚高。老夫两口子,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溺爱了。不过他自小狡诘机智,博闻强记。
长大后又熟习典章制度,畅晓经济时务,精力旺盛,能任繁剧。嘉靖二十七年,老夫再入阁,已经快七十岁了。年迈体衰,精神倦怠。又要时常入值西苑,撰写青词。内阁大小政事,老夫多与庆儿商议。
朝野便有了大丞相,小丞相之说。”
严嵩坐在座椅上,絮絮叨叨,朱翊钧也很有耐心地听着。
“老夫与发妻白头到老,衣食用度都不是很在意。可是庆儿他,贪酒好色,有名字的妾室就有二十七位之多。夜夜笙歌,无酒不欢,吃不得一点点苦。所以才有今日之祸。”
严嵩闭上眼睛,默然了许久,两行泪水,无声在他脸上流淌。
猛地睁开眼睛,看着朱翊钧,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夫马上写请罪奏章,明早递进西苑里,请求皇上对犬子严惩不贷,以正国法。”
好!体面给了你,你也接住了,那就好说了。
朱翊钧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张纸来,叫冯保递给严嵩。
“这是.”严嵩看了一眼,不明就里。
“联盛祥专做瓷器。在景德镇有分号,我叫他们悄悄在袁州府一带,买下三千亩水田,挂在严氏宗祠名下,以为祭田。
按照我朝皇诰国律,严东楼再大的罪过,也不会没收严氏宗祠的祭田。严阁老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原籍,五世同堂,三千亩水田,足以衣食无忧了。”
严嵩震惊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朱翊钧,颤颤巍巍站起来,想行礼。
“严阁老,你不必谢我。你此前的罪过,自有国法天谴。不过站在我的立场上,你力主斩杀通倭的东南五世家,压制徐阁老,帮统筹处在江浙立威,进而站稳脚跟。
算是帮过我。
而且你是胡宗宪他们的旧恩主。于情于理,我都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让他们良心上过得去,安安心心地跟着我干下去。”
严嵩摇摇晃晃地弯腰行礼,叹息道:“胡汝贞,遇到明主了。”
“严阁老,事情讲完,我就先走了。”
“老夫送世子殿下。”
“不必送了。严阁老年老体迈,送到书房门口就好了。”朱翊钧坚持道。
出了书房,没走几步,听到呜呜的哭咽声,如同荒野上孤魂野鬼的哀号一般,从书房里幽幽地传了出来。
朱翊钧身子微微定了一下,没有停步,继续向前,径直离开了严府。
38.第38章 给海瑞上课
38.
西苑西安门附近的统筹处。
这是朱翊钧觉得最惬意的地方。
这是他的地盘,他做主。
在这里,他可以与赵贞吉和徐渭畅所欲言,指点江山,告诉他们如何建立一家合格的大明央企,如何抢夺市场,获得更多的利润;如何扶植上游,确保货源,实现双赢。
又如何通过财务和人事制度去监管这些大明央企,让分布在各地的信托经理人,在框架和规则里充分发挥主动能动性。
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跑题,开始对大明的经济和财税制度评头论足。
话说当年,谁还不是一个键政客。
要想做一个合格的键政客,必须自学很多东西,否则在网上喷口水你都喷不过对方。
“而今的京师,发展非常不平衡。文武百官、勋贵外戚、京营团兵、普通百姓,差不多有军民百万。大部分不事劳作,全靠漕运和少部分海运,从东南等地运输钱粮,以及全国各地的各种物资。
还有北边九边中的辽东镇、蓟州镇和宣府镇,二十几万将士,也需要从南边运输钱粮供给养活。”
朱翊钧站在一张圆桌上首,背着手,跟个小大人似的侃侃而谈。
一转头,看到一位黑瘦干巴老头,穿着一身有些发白的灰衫袍,头上包着一块布巾,脚蹬一双京城老布鞋,上面满是泥巴尘土,恍如一位老农,站在门口往里张望。
“先生是?”
朱翊钧拱手问道,很好奇他是怎么进来的。
自己的统筹处衙门,背靠西苑,有禁军守护,不是闲杂人等随便能进来的。
“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海瑞,拜见裕王世子殿下。”
朱翊钧愣住。
你就是海瑞?!
你不是在刑部吗?怎么调去户部了?
朱翊钧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徐阶和高拱,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吃过几次亏后,能猜得出几次兴风作浪的幕后黑手来自何处,也能判断出自己的命脉在哪里。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
然后他们很默契的,不动声色地把海瑞从刑部挪到户部,还都在浙江清吏司。
真看得起我。
朱翊钧也知道海瑞为什么能进来。
他坚持公道正义,力主严惩徐阶表弟和表侄,顾家父子,震惊了朝野和京师,也把海青天这块招牌搽得金光闪闪。
今天他以户部主事的身份,来统筹处拜访,洽谈“业务”。
一是名正言顺。
二是慑于他的赫赫威名。
海青天啊,你还担心他跑进来搞破坏?
加上这里与西苑还隔着一道墙,不属于禁内,自然被禁军放了进来。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海瑞海青天啊,快请,快请!”朱翊钧连忙招呼道。
赵贞吉和徐渭对视一眼,来者不善啊!
两人起身,前后拱手与海瑞打招呼。
“大洲先生,你是前辈,学生见礼了。”
“文长先生,我们在浙江打过交道,老熟人了,不必多礼了吧。胡部堂最近可好?”
看到海瑞和风暖日地打着招呼,朱翊钧有点诧异。
海瑞虽然长得不像黄智忠,可也没有传说中那么一根筋,不近人情啊。
“世子殿下,刚才臣在门外冒昧地听到几句,世子指点京师所谓发展不平衡,满腹锦绣。臣正好调到户部,跟钱粮民生搭上了关系,想听听世子的教诲,还请不吝指教。”
“海主事客气了。”朱翊钧挥挥手说道,“我正好与大洲先生和文长先生在闲聊,既然刚峰先生有兴趣,那就一起聊聊。”
“谢世子。”
朱翊钧的态度也让海瑞暗地里吃了一惊。
九岁的孩童,不仅言之有物,还落落大方,豁达率真,跟阴鸷的皇上,懦弱的裕王,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坐下来,朱翊钧扫了三人一眼,继续说了起来。
“刚才说到京师百万军民,绝大多数依仗南方的钱粮供给。这会产生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依赖性。百万军民吃喝拉撒,全靠东南。东南打个喷嚏,或者运河稍微堵一堵,京师就要伤风得病。”
海瑞目光一闪,开口提问:“莫非世子殿下有迁都回南京的意思?”
朱翊钧是隔代天子,这一点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
刚才那番话,让海瑞听出些预兆来。
要是世子有迁都回南京的意思,那他即位后就可能着手去办。
但是迁都在海瑞看来,对于现在的大明以及大明百姓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刚峰先生,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在指出京师发展的弱点,绝无迁都的意思。再说真要是迁都南京,九边就更守不住了。”
赵贞吉、徐渭和海瑞眼睛一亮。
海瑞是客人,性格又坦直少忌讳,忍不住问道:“世子殿下,为何说迁都南京,九边就更难守住了?”
“我朝二祖,奠定了大明如今的基础,列宗大致是在这基础上缝缝补补。洪熙年间,由于巨大的财政压力,仁宗皇帝有了迁都南京的意图,幸好不久后即位的宣宗皇帝坚持留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