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205节
“王猛王景略?”朱翊钧笑了,“他当得起吗?”
杨金水毫不迟疑地答道:“殿下,奴婢觉得他当得起!殿下机明好断,纳善如流。潘应龙有王佐之才,锐于进取。如此大才,奴婢不敢不举荐给殿下!”
“潘应龙。”朱翊钧一字一顿地说道,随即一指旁边,“祁言,念一念。”。
“是殿下。”站在旁边的祁言马上应道,然后朗声念道:“潘应龙,原籍湖广潭州善化人,其父潘清亶从叙州府通判改任高邮知州,清廉公正,坏了扬州大盐商田家的好事。田家田化诚便勾结扬州府、南京某些官员,构陷潘清亶,使其下狱,夫妻双双横死在狱中。
事发时潘应龙刚中举人,正在备考会试,被田化诚意欲斩草除根,先夺褫了举人功名,收入大狱,准备如法炮制。
幸好其父潘清亶同科同乡等故交在南京任职,出手相帮,让潘应龙逃脱牢狱之灾,自此游荡在东南,谋取报仇之机。曾经化名潘十方,投在谭纶帐下以为幕僚。谭纶北调蓟辽,他留在东南,后入统筹局东南办为杨公公幕僚。”
杨金水脸色如常,好像祁言在念别人的事情一样。
等到祁言念完,杨金水恭声道:“殿下英明。”
“他在西苑外候着?”
“回殿下的话,奴婢未请令旨就把他安排在西安门候着,请殿下恕罪。”
“祁言,去把这位潘应龙叫进来。”
“是。”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继续跟杨金水说着话:“你在东南做得很好,可以说,没有你运筹帷幄,长袖善舞,胡宗宪剿倭会举步维艰,不可能这么快成事。
还有大明水师的建立,调东南兵马北上,汰换边军,然后柳河之战、灭辛爱之役、平定建州.兵马未定,粮草先行,没有你在东南筹集的钱粮,这些都成不了事。
杨金水,你居功甚伟!”
杨金水连忙起身,恭声道:“殿下缪赞了!为天家效力,为殿下解忧,只是奴婢的本分之事。”
“现在满朝文武百官,能做好本分之事,寥寥无几啊!”朱翊钧看着杨金水,勉励道:“杨金水,好好做事,孤不吝封赏。戚元敬已经封爵,胡汝贞、徐文长、谭子理、王子荐等人,封侯进爵指日可待。
他们封的,你杨金水就封不得吗?莫非你的功勋比他们小吗?”
杨金水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朱翊钧所说的话,好一会才哆嗦地说道:“奴婢乃天残之人,不敢奢望这有违祖制之事。”
“祖制,呵呵。”朱翊钧笑了两声,继续说道:“在孤的眼里,恪尽职守、公忠体国,只要立下功勋者,皆可封爵。
官阶爵位,就是用来酬谢为国为民,报效君上之士。
不分出身,只论功绩。杨金水,你虽是天残之人,却不自暴自弃,不蝇营狗苟,而是奋发自强,尽职尽责,立下丰功伟业,你这样的人不封爵,君恩不公,天理难容!”
杨金水泪流满脸,噗通跪下:“奴婢谢殿下天恩!”
“孤知道你托黄公,寻你的亲人。黄公在你的原籍,寻得你亲姐之子,你的亲外甥卢万年。孤做主,你可收为养子,好生抚养教诲,长大成才后可传袭你的爵位,延续你的香火。”
杨金水流着泪,连连磕头:“奴婢就是万死,也难报殿下天恩。”
朱翊钧眯着眼睛看着杨金水的后背,等了一会开口道:“好了,起来吧,孤的少府监掌印太监,将来的侯爷,流得一脸的泪水,像什么样子。”
杨金水趴在地上无声哭泣,后背抽搐了一会,终于直起身,仰着头,用衣袖搽拭着脸上的泪水。
“奴婢失态,让殿下见笑了。”
“你真情流露,无妨,无妨。”
“谢殿下。”
又等了一会,祁言在门外禀告,“殿下,潘应龙带到。”
“叫进来。”
朱翊钧一眼就看到跟着祁言身后的潘应龙,身形高大,仪表堂堂,算得上是瑰姿俊伟。
“草民潘应龙,叩见太子殿下。”
潘应龙跪倒在地,朗声行礼后,却听得头顶上一片寂静,仿佛刚才还站在前面的太子殿下和杨金水,突然消失了。
潘应龙喉结上下抖动了几下,却不敢直身抬头。
他记得杨金水跟自己说过,太子殿下心机深沉,又洞悉一切。难道自己在松江筹划的这些,被殿下看破了。
听杨公公说,殿下最恨自作主张,自作聪明的人。自己这番行动,在殿下眼里,是不是自作主张,算不算自作聪明?
十息,二十息,四十息,六十息
潘应龙额头上的汗,滴落在地面上,后背的汗,哗哗地往身前流,不仅浸湿了衣衫后背,还把前胸也浸湿了一大块。
他的喉结来回地抖动着,心里越发地惶然。自己为了吸引殿下的注意力,筹划了这一策,难道不小心犯了殿下的忌讳?
难怪杨公公得知真相后,对自己的态度十分地复杂。
“潘应龙!”
半刻钟后,朱翊钧终于开口了,潘应龙像是听到了天籁之音,但是下一句,却让他如坠冰窟。
“你一番算计,连孤也算计进去了!”
264.第264章 徐阶和张居正这对师生
264.
“老爷,到府上了。”
声音从轿帘外传来,惊醒了坐在轿中沉思的张居正。
“这么快。”
张居正从掀起的轿帘中钻了出来,转头对管事说道:“马上派人去请潘思明、余丙仲、曾三省、王汝文四位先生过府,说张某有事相商。”
“是。”
张居正径直回到后院,有妾侍婢女上前来接住,伺候他换下官服官帽,换上一身天蓝色的道袍。
这种道袍是改良过的,跟正经道士以及嘉靖帝等好道之人的道袍有很大区别,是士子官绅们平时爱穿的便服之一。
再戴上平定四方巾,接过侍妾递过来的参茶,喝了几口。
门外有仆人禀告:“老爷,大少爷、二少爷刚从一念堂回来,听到老爷回府,特来请安。”
张居正放下茶杯,“我正好要问问他二人的功课,叫过来。”
说罢挥挥手,妾侍和婢女们行了礼,全部退下。
两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在仆人的引领下,走进内室,他俩正是张居正的长子和次子,张敬修和张嗣修。
“儿子给父亲大人请安!”
张居正坐在椅子上,等两人恭敬地行完礼,捋着胡须说道:“起来吧。都坐,我们父子之间,全了孝礼,就没有那么多繁文缛礼。”
“是,父亲。”
“你们今天去了一念堂?”
“是的父亲,儿子谨遵父亲之命,每日去一念堂,听卓吾先生上课。”张敬修答道。
“今天卓吾先生上了什么课?”
“回父亲的话,卓吾先生今日言及,‘而今士子官吏,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自私为己,无一厘为人谋者’。”
张敬修看了看张居正,发现父亲脸色不变,便继续说道:“卓吾先生还说,‘而今多少名士,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本为富贵,而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
张居正捋着胡须,不动声色地问道:“大哥儿,二哥儿,你们听了卓吾先生讲课后,可有什么感想?”
张敬修和张嗣修对视一眼,迟疑地答道:“父亲大人。儿子们觉得卓吾先生的话,过于惊世骇俗,与其他有识先生,说得大为不同。”
张居正点点头,“这就对了。正是因为惊世骇俗,太子殿下只让卓吾先生的学问,在一念堂讲,在传习班讲,在东南海商设立的象山书院和龙华书院里讲。
能亲耳听卓吾先生的讲课,是你们的荣幸。”
张敬修鼓足勇气问道:“父亲大人,儿子不解。”
“不解就问,大善焉。”张居正捋着胡须点点头,“伱们可知,程朱理学现在为大明儒学正统,为何?”
“儿子不知。”
“是因为太祖皇帝喜欢,觉得它好,故而将其定为科试内容,于是天下读书人都钻研程朱理学,视其为正途。
数百年过去了,前宋偏安窘迫之时的理念,不再适合我煌煌大明了。”
张敬修和张嗣修脸色一变。
张居正看在眼里,淡淡一笑:“你们是我的儿子,这世上,不会构陷的恐怕只有父子之间了。
有些话,老夫只跟你们说,出了这间屋子,一概不认。你们要是说出去,老夫只会骂你们胡言乱语,危言耸听!”
张敬修和张嗣修听出话里的意思,连忙答道:“儿子谨听父亲大人的教诲,铭记在心,绝不外传。”
“为父立志要革新除弊,力挽狂澜,为大明起衰振隳,再建盛世。曾经游历地方,遍见各处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民穷逃亡,故额顿减。有心整饬,屡屡受挫。
此前为父以为,根源在吏治。吏治不正,新法难行。后来才明白,吏治只是表象,思想才是根源。”
张敬修和张嗣修大为震惊,却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捋着胡须说道:“按照太子殿下的说话,如同相由心生,思想是一个人,一个群体所言所行的根源。对于名士,思想就是学术根基;对于官员,思想就是治政理念。
思想不正,理念不端,吏治再纠,也不过一时之策。只有清本正源,才能长治久安。”
张敬修听出意思来,“父亲大人,难道太子殿下要废程朱理学?”
“与时俱进,殿下此言说的极是。从董仲舒独尊儒家,到东汉谶纬之说,再到前宋程朱理学,尔等读过经书和注解,与前周孔子所言,相差甚远。
太祖皇帝北驱胡虏,光复神州,以稳定恢复为首要,所以太祖皇帝选择了程朱理学,以静制动。现在大明千疮百孔,危机四伏,需要革新除弊,那么新从哪里?
必须从新的思想中来!”
张居正看了一眼听到晕晕乎乎的两子,继续说道:“你们现在不明白,没关系,以后终究会明白的。你们记住一点,以后能做官的,靠得不再是程朱理学,而是阳明心学和李贽新学。”
张敬修和张嗣修心中一惊,开始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连忙拱手道:“儿子们知道了,一定牢记父亲的教诲,用心学习。”
“好!”张居正欣慰地说道。
仆人在门外禀告道:“老爷,潘先生、曾先生、余先生和王先生请到了。”
“好,快请!”
——
徐阶府上,徐阶双目微闭,一脸的疲惫。
坐在旁边的弟弟徐陟关切地说道:“兄长,你如此身心疲惫,不如早日引退了吧。”
徐阶睁开双眼,狠狠地看了徐陟一眼,随即脸色一松,满脸的身不由己,“子明啊,为兄早就想退,可惜退不得啊!”
坐在下首的赵锦开口道:“少湖公退不得。而今正是多事之秋,一退就可能是一溃千里。高新郑可是得势不饶人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