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203节
“是殿下。刚峰公去徐府一事,确实是奴婢怂恿的。”
杨金水坦诚地说道,“那天刚峰公坐船绕道刘家港来到上海,直接找到了奴婢。交谈了一番后,奴婢开玩笑说,刚峰公,士林百姓嘴里,松江有两虎,危害不浅。
一是士林嘴里的在下,二是百姓嘴里的徐大郎。海公,你来找我,肯定事前查过我。既然如此,不能厚此薄彼,徐大郎你难道不查吗?
海公当即就约上我,直奔华亭县。没想到遇到这件事。殿下,奴婢万万不敢隐瞒一句话。徐琨在松江怨声载道,奴婢近在上海,两耳早就灌满了。
也存了想借刚峰公刚正无私之剑,好好收拾徐府和徐大郎,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撞到蔡知府在徐府门前跪拜之事。”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继续在前面缓缓走着,杨金水低垂着头,落后一步,冯保也低垂着头,落后一步半。
“是啊,这件事就这么巧,巧到旁人都认为是你奉我的密令做的。”朱翊钧幽幽地说道,突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盯着杨金水,目光深邃地问道:“杨金水,这些日子过去了,到底是谁做的,想必你也心里早就有数了。”
杨金水噗通跪倒在地,朗声说道:“殿下,此事因我而起,奴婢愿意承担一切罪责,请殿下严惩奴婢吧。”
“杨金水,以为这件事严惩你就行了吗?徐家占了多少田地,孤心里有数。可是徐家代表着江南世家,天下读书人都在看着。
现在还没到动徐家的时候。好了,原本孤的谋划非常顺利,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硬生生被做成了夹生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孤,左右为难!”
杨金水跪倒在地上说道:“奴婢知道殿下的苦心。现在殿下能用的臣子里,大半也是进士出身,是读书人。严惩了士林翘首的徐家,废了士人们的优免,可能会让他们心生异议,离心离德。
所以殿下一直隐忍不发,等待时机。现在被有心人把事情揭破,殿下严惩徐家,支持清丈田地,会让士林和天下读书人对殿下有意见;轻轻放过,原本筹划许久的田地清丈,可能会半途而废!”
“杨金水还是知道孤的心思的。暗地里筹划此事的人,才智绝顶,洞悉人心和世故,却缺乏大局观和战略意识。可能跟他目前所处的位置,有关系吧。”朱翊钧盯着杨金水,一字一顿地说道:“孤现在越来越感兴趣,居然让杨金水舍弃前途和性命保全的这位大才,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想致我徐家于死地!”
徐府书房里,徐阶森然问出这句话,张居正默然想了好一会,才缓缓说道。
“恩师,门生想来,筹划此事的人与杨金水关系非同一般,深知东南的情况,又可能与胡汝贞、赵大洲(赵贞吉)、王子荐等太子近臣相熟,尤其是与徐文长熟络,然后又在王凤洲(王世贞)等东南名士面前说得上话。”
“嗯,”徐阶缓缓地点头,“与杨金水熟络,就能知道他和海刚峰的动向,抓住时机。与徐文长、胡汝贞、赵大洲等人相熟,才能知道一些内幕,获得一些臂助。
然后通过王凤洲等人的引荐,与蔡春台(蔡国熙)说得上话,进而说动他,来我徐府求愿,进而在我徐府门前跪下。
此子好谋能深,经达权变,心思缜密,洞悉人心,有陈平贾诩之谋。但老夫现在不关心他是谁,老夫只想知道,此事已经发生,西苑会如何处置!”
看着徐阶那张满是老人斑的脸,张居正心底生出一种荒谬感。
老师在先皇嘉靖帝时,从来没有这么彷徨过。
只是门生我也不知道太子殿下会怎么处置!
此事对他来说,确实也左右为难!
261.第261章 又让明国人小看我们了
261.
张居正想了一会,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恩师,门生左右揣度,还是摸不准太子殿下到底会怎么处置。
清丈田地,殿下肯定是要清丈的,高新郑勇于任事,愿意担起此事,殿下乐见其成,所以大力支持他。
但是因为清丈田地,在于权衡利弊。天下读书人,寒窗苦读二十年,又辗转苦熬数十年,才落得一官半职,都是为国为民,实现圣人教诲吗?
不尽然。十之八九的士子,都是为了荣华富贵,为了田地,为了优免,为了遗荫子孙。这一点叔大知道,恩师知道,殿下也知道。
清丈田地,尽废旧例,动摇根基,惹得天下士子群情汹涌,酿成大变,殿下不会如此鲁莽。”
徐阶想了一会,同意张居正的说法,“太子走一步看十步。而今太子一党,进士出身过半,加上举人、秀才出身,十占八九。士子都是读圣贤书,有师门同窗,一荣皆荣,一损俱损。
太子殿下确实不会如此鲁莽,且我徐家也不是一介知府在府门前一跪,就能跪倒的!”
徐阶又找到了信心。
自己不是严嵩,我家大郎不是严世蕃!
徐家更不是严家!
张居正附和着徐阶点点头,心里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一些事来。
一念堂,讲习所,还有从北京、南京国子监以及地方秀才禀生中招收的吏员传习班。自从宣教局成立后,在李贽的主持下,这些举措在加快。
一念堂和讲习所暂且不说,传习班分财税、营造、农耕、工商四科,每科每年招两个班,每班一百余人,每班期期爆满。
现在科试之路无比艰辛,天下多的是等着步入仕途、一展抱负的读书人。太子心腹置办的“学习班”,包教包会包分配,难得的终南捷径。
前一期还有人嫌弃是杂科,非正经科制。可是等到第一期毕业,县丞、主簿,市舶局、互市局、盐务局、关税条例局全是一水的“肥缺”。
俸禄按国朝定制来,各项津贴给得丰沃,一家老小的吃喝有保障,还略有小丰。不用像那些苦哈哈的京官,户部稍微一折色,就只能上吊或乞讨。
你们二十年苦读,中了进士就成就了这么个玩意?
我呸!
还不如传习班实惠!
于是传习班报名的人骤然增多,考试激烈程度堪比乡试。
张居正算了一下,传习班一年可以“培养”八百名符合太子殿下理念的“胥吏”。
两年、三年、五年呢?
说是胥吏,可是等到这批胥吏历练出来,知县、知府、布政司也不是不可能。太子殿下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进士能做官,翰林能拜阁,是因为皇命如此。
一旦太子殿下另辟蹊径,重新开拓一条择优录才的渠道,不再受士子儒生们钳制,恩师,你说太子殿下会不会如这次一样,轻易地放过徐家?
张居正把这些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很多事情,他身为太子近臣才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更清楚,太子信任自己,愿意让自己知道这些,一旦自己转头把这些讯息告知恩师,太子会很生气,后果会很严重。
没人知道,恩师徐阶身边,谁是东厂或翼卫司的密探。
张居正想了想,开口劝道:“恩师,门生还是觉得,既然出了此事,重要的不是追查暗中操持的幕后黑手是谁。
当然了,恩师,不仅你后续会追查此子,太子殿下也会追查此子,相信很快会有消息传出。
恩师,现在当务之急是弥消后果,求得殿下谅解。”
徐阶眯着眼睛看着张居正,脸上神情如常,心里却汹涌如潮。
自己这位门生,与自己渐行渐远,他已经完全站在太子那一边了。
很正常,以前还需要自己这棵大树,为他遮风挡雨。现在他已经成长为一棵大树,身边聚集着一群人,要为他们遮风挡雨。
或许以后,自己的子孙需要他遮风挡雨。
求得殿下谅解,听着刺耳,却一语中的。
徐家的事,不摆到桌面上来认真追究,也就罚酒三杯的事情;太子真要是一意孤行,支持海瑞一查到底,徐家不搭进去几条人命是完结不了。
“叔大,伱是太子近臣,清楚他的脾性,你说该如何求得他的谅解?”徐阶缓缓问道。
张居正愣了一下,迟疑地答道:“恩师,门生一时半会想不到妥善法子,请容门生回去后好好想一想。”
徐阶盯着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道:“此事一过,老夫怕是无颜再待在内阁。高新郑定会气势大涨,顺势入阁。
叔大,高新郑的脾性,你我都知道,他能容你在他前面吗?”
张居正神情肃正,拱手答道:“还请恩师指点一二。”
“叔大,你已经不需要老夫指点,你的智谋才干,远在老夫之上,现在缺的是羽翼。只有羽翼丰满,才能与高新郑对峙抗衡。
高新郑为何如此张扬,无非三多,门生多,故吏多,羽翼多!你中进士比他晚,为人又低调,不似他那般张扬,羽翼没有他多。
一个好汉三个帮。人多了,朝堂上吵起架来,连嗓门都要大许多。”
说到最后,徐阶满脸笑意。张居正也是笑容满面。
两人对视相笑,师生其乐融融。
“恩师的教诲,门生铭记在心。等门生回去后,好好为恩师筹划一番,好从这漩涡中脱离出来。”
“好,好,为师就全拜托你了。”
“恩师言重了。”
徐阶把张居正送到后院口,看着逐渐消失的背影,他的双眼忍不住眯起来,目光聚集,炯炯有神。
等了一会,代他相送到府门的徐琨转回来。
“父亲!”
“老二,以后你们要争气。你们中了进士,一定要孙儿们中试。否则的话,徐家的荣华富贵,难传三代啊。”
徐琨脸色一变,张居正不仅是阁老、太子近臣,更是你的衣钵传人,他都靠不住了?
“父亲,张叔大他?”
“人心不古啊!
这件事上,不要太指望张叔大,他现在有自己的心思。捞我们徐府,只是顺带着手的事情。”
徐阶冷彻地说了一句,又吩咐道:“去,把你二叔,还有赵锦、董传策请来。”
“是!”
江华岛西北角,朝鲜国主李昖,连同四百多名朝鲜两班官员,被陆战营不客气地“驱赶”到附近的高台上观战。
李昖君臣们内心是崩溃的,这战事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都是读圣贤书的圣教弟子,这种打打杀杀,暴虐不仁的事情,我们很少沾,非要逼得我们来观战,真是有失大明天朝上国,敦雅儒朗之风。
可是奉命的陆战营可不管朝鲜君臣一肚子的怨言。
坐在步辇上的李昖还好些,陆战营军士们只是催促着朝鲜脚夫,叫他们快些。
那些朝鲜两班官员,敢顶嘴的,劈头盖脸就是几刀鞘;想偷偷逃走的,被堵住就是一顿皮鞭,打得这些官老爷们满地打滚,看得旁边的朝鲜挑夫和仆人们,心中大快。
还有几十位躲在各处,不愿来观战的两班官员,鼻青脸肿地被驱赶着来。有三位誓死不从的朝鲜大儒也跟在其中。
旁人好奇,不是誓死不从吗?怎么还跟一起来了。
明国官兵说了,所有不来者,即刻停发口粮。
好歹毒啊!
现在江华岛朝鲜官民,上到李昖,下到走夫,全靠大明江华岛领事所发粮吊着命,即刻停发口粮,真会饿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