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号首长(第一二三部) 第90节
到了江边,找地方把车停好,走上望江亭,见她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那里,背靠着木柱,一只脚弯曲着搁在凳子上,一只脚吊在下面,双手抱着那只弯曲的腿,胸部和下巴缩在一起,搁在膝盖上,显然在想着什么心事。四月的天气,江边有风,又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因为冷,江边已经没有多少人,冷雅馨才有机会独占一个望江亭。
他走过去,她竟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他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她蓦然惊醒,抬起头来,望向他。夜色中,他分明看到她的眼中有精光射出来。她显得十分惊喜,欢叫着说,你真的来了?便小鸟一般向他扑过来。
他措手不及,想向后躲,又考虑到自己一旦后退,她可能摔倒,只得匆忙伸出双臂,将她的双臂抓住,却不是楼着。这个动作,让他有一种特别的温馨,似乎是面对自己的女儿。许多时候,他也曾有过要抱一抱她的冲动,可看到她那和谷瑞丹一样的眼神,他心里那一丝温馨,顿时如被水泼的火星。
她显得有些难为情,在两人的身体浅浅接触的一刹那,她愣了一下,略显犹豫,还是稍稍向后退了半步,抽出了自己的双手。他却从她的手中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的体温,顿时惊了一下,向前半步,一把抓住她的手,感觉冰凉冰凉的。
他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你是不是冷?
她害羞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将头低下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轻轻地说,有一点。
唐小舟说,还有一点?你看看你的手,都像要结冰了。冻病了怎么办?
她说,你好烦哦。怎么像我多了个爸爸一样?
他说,我如果是你爸爸,一定要揍你一顿,这么不听话的女儿,我才不喜欢她天真且乖巧地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儿?
喜欢什么样的女儿?自己的女儿,哪有不喜欢的?只是有些爱屋及乌了。他说,走,我送你回去。
她在他面前撒娇,说,我不想回去嘛,再坐一下,就一下,好不好?
他很坚决地说,一下,你明天就要睡在病床上了。不行,现在就回去。
她说,我求你嘛,半个小时,好不好?我保证只半个小时。你本来就是来陪我的嘛,怎么一来就赶我走?
他说,要不这样,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去坐坐,喝点热饮暖暖身子。
她笑了,说,这还差不多。
唐小舟虽然也感到江边的风很猛,却不得不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然后和她一起上了汽车。为了让她尽快暖和起来,他打开了空调,却坐在那里没动,在想这时候有什么地方可以坐下来喝杯热饮。喜来登三十八楼自然可以,但在雍江的东边,离这里似乎有点太远了。此外,还有什么地方环境不错此时又在营业的?
她见他不开车,只在那里愣神,就问,你怎么啦?想什么心事?
他说,在想有什么地方可去。
她突然弯下身子,头尽量往档风玻璃那里靠,顶着玻璃之后,再回过头来,脸朝向他,脑袋偏着,那双清激的眼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那模样,又调皮又可爱。
他问,干嘛这样看我?
她说,我看你是不是在说假话。
他真想笑起来,说,我脸上又没写个假字,说没说假话,你能看出来?
她说,我看出来了,你说了假话。
他说,我没有说。
她说,你说了。
他说,你有什么根据?
她说,你如果没有说假话,就敢看着我的眼晴。可是,你不敢看,一定是说了假话。
他想说,我不敢看,是怕自己控制不住。你就像一只青涩的苹果,酸酸甜甜的味道,会句起的我的食欲。
这话当然不能说,她还是个孩于,大一的小女生而已。他心中突然有一种感陇,这个女孩真是单纯,纯得就像一根刚刚冒出绿色头来的嫩豆茅。与她的清纯相比,自己还不到十岁的女儿,却过早地被世俗涂上了一些令人烦恼的颜色。
他由此想到了赵德良关于理想主义的话。赵德良说,时间把我身上理想主义的彩色外套剥去了,只留下了灰色的内衣。那时,他甚至觉得,与赵德良相比,自己还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或者说,他的胸中,还燃烧着理想主义的绚丽火焰。
而现在面对冷雅馨时,他突然觉得,理想主义就像更漏里的沙,更初之时,沙会装得满满的,却又在不知不觉间,被时间淘走,生命走向尽头的时候,也许只剩下空空的躯壳了。相对于赵德良而言,唐小舟认定自己的心中还有浪漫,还有理想主义色彩。换了个参照物,面对冷雅馨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早已经是一片沧桑而干枯的秋叶,写满的是世故和庸俗。
这难道就是人生的必然轨迹?难怪一首歌《不想长大》竟然一时风靡,原来唱的不是歌,也不是某个人的心声,而是年轮对青春的呼咦。
她说,要不,我们开着车到处乱跑,好不好?没有目标,想到哪里就到哪里这就是青春了。拥有青春的人是最慷慨的人,而其慷慨的目的物,却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时间。青春拥有者可以盲无目标,可以错了重来,可以日复一日。青春挥霍起时间来,就像那些暴发户挥霍金钱,毫无节制。他们会觉得,这是他们最不缺的东西。唐小舟也曾青春过,也曾挥霍过,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知道了时间的宝贵,不敢再挥霍了,做每一件事,都要有极其明确的目标性。
他开着车在城里乱转,心里却在想着几个和自己关系特别的女人。
这几个女人就像是一面一面的镜子,照出来的,并不是她们的青春容颜,而是自己的人生侧影。比如身边这个冷雅馨,映照的是他曾经拥有过的青春,或者说是他对青春的依恋和怀想。她就像一场春天的透雨,挥洒而下,虽然并不痛快淋漓,却飘飘袅袅,扬扬洒洒,不经意间,将人世间的尘埃带走了,将寒冬的死亡气息浇灭了,留给你的,是一个盘然的春意。
徐稚宫呢?她映照出来的,是他曾经苦苦挣扎的岁月,无数的人生弯道。她就像是他的影子,他曾经沧桑过曾经迷惘过曾经挣扎过,他却不希望自己的影子跟着自己受累。他希望她能够超出他,将人生的道路走得顺一些。他和她的感情十分复杂,就是主体和影子的感情,理性和情感交织在一起,爱情和肉欲捆扎在一起。这或许就是他们的现实,也或者说,就是他本人情感历程的现实。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帮她,尽一切可能,让她的人生旅程走得更加顺畅。从另一重意义上说,他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帮自己的影子。
邝京萍映照的,恐怕是他不太愿意面对的那一面,那恰恰是他最僧恶的一面,也是他作为人或者作为男人,最动物性的一面。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简单,简单到就像一张餐巾纸。你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自己的嘴,需要擦一擦,这张纸对你是非常有用的。但它毕竟是一张餐巾纸,相对于你的人生,你的追求,或者你心中深埋着的理想主义色彩,它可有可无,毫无意义。
还有孔思勤,她映照着他未来的心路历程。他知道她并不属于自己,至少不属于现在的自己,她是一株需要权力的养料滋润的娇关的花,而他此时所缺乏的,恰恰是权力。或许,她是自己手里的一张期票,只有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才能变现。
最难说清的是谷瑞丹,这是一个让自己既爱又恨的女人,或者说,他曾经爱过她,现在却恨了。可悲的是,她也是一面镜子,她所照出的,是自己作为人的动物性本能。她不属于这个现实的世界,她是个魔鬼,因为她从始至终奴役着他的灵魂。
所有的女人集合在一起,唐小舟的生命,便显现了完整。
冷雅馨说,你怎么不说话?你好闷的。
这话让他的心跳加速。他好闷吗?因为他是个过季的男人,不属于她所在的那个季节,所以才会让她觉得闷?或者,自从进入现在的社会角色之后,他真的完成了脱胎换骨,由以前那个张扬且无所顾忌的唐小舟,变成了一个很无聊很沉闷的唐小舟?
他说,闷吗?可能。
她说,和我一起,是不是会觉得好无聊?
他说,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呀,你自己心里应该有答案吧。
她问,有什么事让你不开心吗?
他说,思考。思考会让我不开心,但思考也会让我很开心。
她显然没懂,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说,你说得很深奥哟。我是不是要到你这么大才能懂?
他说,不懂也不是什么坏事,其实像白痴一样活着,是最幸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