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之后 第13节
这让小朋友有些脸红,因为他平时不这样,从来不会让阿娘操心吃饭问题,速度始终维持在“既不会吃得太快伤胃、又不至于太慢让人焦心”的正常区间。
连亭也注意到了儿子的反常,近处的菜还好,远处的菜几乎一口没动,大部分时间都在闷头扒拉葵口碗里的米饭,但扒拉的还不算特别成功。
贤安长公主也已经关心地问了好几回:“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絮果赶忙把头摇得就像拨浪鼓:“姨姨家的菜像江左菜。”虽然雍畿菜也很好吃,絮果从小就嘴壮,吃什么都能吃得很开心,但偶尔也会想念江左啦。
连亭这才意识到,在和儿子的相处中,儿子也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适应着他这个新手阿爹,并不只有他在忍让磨合。絮果从不抱怨,因为他真的不觉得这有什么,阿爹家和阿娘家截然不同,但他住得也超开心的。
不过连亭还是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就给他儿子找个擅长做江左菜的厨娘,他连亭的儿子想吃什么不可以?
“你吃出来啦?那看来我新请的厨娘还不错。”贤安长公主颇为得意,眉梢眼角的小动作与不苦大师同出一辙,“我小时候在宫里的时候,就是八大菜系、各地美食的厨子各负责各的。”只是后来父皇换皇兄,消费直线降级,她儿子都二十多了,她才重新又过上了七岁以前的生活。
贤安长公主在心里和列祖列宗又告了她皇兄半天状,才重新关心起了絮果,颇有种补偿童年的感觉。
“那是因为够不到吗?喊人帮你布菜嘛,不然站起来舀,跑去对面也行啊。别怕你爹说,姨姨这里可不讲究这个。”长公主能养出不苦这号人物,既是因为不苦的个人“努力”,也是因为长公主本身就不是个什么讲规矩的人。
不苦大师忍不住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姨姨这里可不讲究这个。”
贤安长公主怒目而视,但都不用她说“你出去”,她那不孝子就已经主动端起了不知道何时夹满菜的碗,跑去门口蹲着吃了。颇有种“出去就出去,你以为我稀罕坐在那里吗”的高傲,如果他手上没有乱七八糟堆砌到冒尖的菜的话,大概会显得更有骨气些。
絮果却再次摇了摇头,不是能不能够到的问题。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长公主性子有点急,还非要刨根问底。
絮果感觉就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真的好丢脸,几经挣扎,才用细弱的声音羞赧开口:“筷子不知道为什么不伏手。”
说完,絮果还想极力证明他以前的筷子用得可好了,在江左的时候,絮果两三岁就已经会自己吃饭了,后来到了阿爹家,也根本不用人喂,拥有极强的自我管理能力。可是、可是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夹东西屡屡滑走不说,还感觉筷子特别沉,用了一会儿手就酸了。
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和公主府的筷子作斗争了,可不就没吃几口嘛。
但是小朋友的语速一上来,彻底变成了老家话,连亭和长公主无异于在听一门外语。努力想要跟上节奏,却卡在“伏手”这个词就已经出不来了。
絮果说到后面都崩溃了,他很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哭的,可是、可是……
他最后还是没忍住,扑到阿爹怀里,简直委屈死了。
还是远在檐下的不苦大师,隔着空旷的房间翻译道:“他说他筷子用得不顺手。真不是我说,娘,咱们啥家庭啊就用金筷子,拿箸跟举铁似的,我都费劲儿,更何况絮哥儿。”
长公主轻咳了一声:“……你在说什么疯话,我们不是一直都这么用的吗?”
“快拉倒吧,”不苦大师外号拆台小能手,“这一双四愣的金筷怎么也得有一两重吧?一两金子市价多少?更不用说比市价更贵的工艺。咱家过去要是有这个闲钱,你不早卖了筷子给我爹换金丝楠木的棺材了?何至于最后去夜扣宫门,和大舅闹成那样。”
“纪!复!屿!”当贤安长公主叫儿子的大名时,也就代表着她要彻底发飙了。
不苦大师非常有经验,碗筷一放,小嘴一擦,当下就准备提摆跑路,继续去闻小二家过他人厌狗嫌但自由快乐的生活。不过最终这鸡飞狗跳终结在了絮果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啕中,不要说长公主和不苦被吓了一跳,连亭都没见儿子这么哭过。
扯着嗓子,泪如雨下,最后上气不接下气,连亭抱着儿子不断拍抚后背,来回走动都不管用。
三个大人轮番哄了好几轮,求爷爷告奶奶……
一直到絮果自己哭累了,靠在阿爹的肩膀上沉沉睡去,事情才算结束。
贤安长公主长舒了好大一口气,然后就一手捂住儿子的嘴,一手尽量不发出声音地狠狠捶打了不苦两下。就好像在说,都怪你,看把孩子吓的!
不苦大师:“???”是谁先发飙吼人的?
絮果睡觉一向沉,没一两个时辰绝不会醒。连亭已经恢复了正经的谈事脸,虽然手上还抱着奶乎乎的儿子,但一看就公事公办的特别熟练。他开门见山地和长公主摊牌:“不知道殿下找奴婢来所为何事?”
贤安长公主一直注意着絮果压着的侧脸,打算稍有异动,她就闭嘴,这辈子没为谁这么迁就过。她压低声音道:“那我也就直说了,咱们好快点结束,我有个朋友想见你。”
能请动长公主主动牵线的朋友,那必然不是一般的朋友。说白了就是她的入幕之宾。驸马在时,她和驸马还算锦瑟和弦,驸马去后,她便彻底放飞了自我。从小不苦大师就听她娘说“你那些舅舅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同样是父皇的孩子,你娘我怎么就不行了?”。
在这种“洗脑”下长大,不苦也从来不觉得他娘找男宠有什么问题,跟着压低声音积极参与了讨论:“这是我哪个小爹啊?怎么?想找狗剩买官?我们狗剩可不干这个啊。”
连亭不动声色,静待长公主的下文。
“你大概也能猜得到,是越泽。”
越泽越大人,大理寺少卿,曾经的三晋提刑官,主管一省的刑名按劾,明镜高悬,执法如山。因“善断”而升入大理寺,清流派的蔡思蔡大人曾是他的座师,也就是之前和廉深竞争大理寺卿、可惜没能竞争过的那位。
不苦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娘你艳福不浅啊。”
越泽清秀的长相都在其次,重点是他可是清流派中年轻一代的领头羊。清流派,最是沽名钓誉、怕名声有瑕的一帮子文臣,能让对方不顾“与长公主有染”的名声也要在一起,这禁忌感可够刺激的。
长公主已经想杀子了。
连亭垂眸:“奴婢不知道能帮越大人什么。”
“你能。”贤安长公主一般是不会为了什么随随便便的小情人就干涉朝堂政事的,“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其实也有意找我,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但我想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长公主在桌上蘸水写了一个大大的“梁”字,梁探花梁有翼的梁。
不苦大师:“!!!”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知道啊!
“明日下朝,他在望仙楼设宴恭候。”望仙楼是雍畿最贵的酒楼,哪怕放眼整个大启,也不会有比它家更贵的了,断层的那种。再一想长公主今日送给絮果的那些东西,只为了一次会面,可真是下了血本。
不苦大师咂舌,忍不住问他娘:“真爱啊?”
贤安长公主不甚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分手费。”
“嚯!大气!”不苦的捧哏技巧炉火纯青,“那娘,就,你也跟我分回手呗,我要求不多,我那个道观顶的金漆都快掉光了。”
贤安长公主微微一笑,成全了儿子……连人带碗一起给他扔出了公主府。
不苦大师一脸悲愤地蹭了连亭的马车回锡拉胡同。车上,他看了眼睡得昏天黑地的絮果,把声音压到最低,沙哑着问好友:“你到底要干嘛?”
连亭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收拾絮果丢的满车都是的玩具,生怕哪里硌到他。根本没空搭理不苦。
不苦却很着急,他不知道姓越的和姓梁的到底有什么官司,他只知道这俩一个是犯人,一个是审犯人的:“你不会是要救絮果他……咳吧?你可别犯糊涂。梁老头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贪污受贿,搜刮民脂,当年南边发大水,百姓流离失所,家家出殡,户户发丧。当时那决口的堤是新修的,他监工!”
梁有翼充分让抠门的先帝知道了什么叫便宜没好货。官员们的俸禄一降再降,家都快养不起了,还怎么工作?当然,害了那么多百姓的梁有翼肯定是罪该万死,半点不冤的。
连亭单手拍抚着儿子,眼神隐在了一道道略过车窗的阴影里:“我什么时候说我要救他了?”
“那、那你见越泽干什么?”
“我要见梁有翼一面,确认他到底是不是。”絮果的亲爹。连亭说话很谨慎,觉得不苦就是问了一句废话,“如果不是,那他爱死不死。如果是……”
“是又如何?”不苦大师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仿佛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好友不是个什么好人,大多数时候连太监对这个世界都是冷漠的,毕竟这个世界也不曾善待过他,大家彼此彼此。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那我就要亲眼看着他死!”阳光下,连亭漂亮的细目中满是阴鸷,他家絮果有一个当宦官的爹已经够可怜的了,绝不能再有一个当贪官的亲爹!他必须保证大理寺尽快行刑!
不苦:“!!!”你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哥哥好坏我好爱。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为啥,最近总脑补厂公大人一身西装暴徒,弯腰捡儿子四散在家里的玩具,最后忍无可忍,拎着滋水枪(或者魔法棒?)怒吼:“连絮果,我是不是和你说过,自己的玩具自己收拾?!”
第20章 认错爹的第二十天:
翌日。
望仙楼外车水马龙,哪怕是今天如此阴沉的天气,酒楼鎏金的宝顶依然在朱栏碧瓦的映衬下显得熠熠生辉。望仙楼不是一座建筑,而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建筑群,彩楼欢门临街而设,四方院落星罗棋布,倚在楼上凭栏远眺就能看到热闹非凡的泾河夜市。
泾河夜市是大启最繁华的三大市集之一,但并不是说白天这里就没人了,只是夜晚的河上、岸边会挂起各式明灯,灯火煌煌,鳞次高燃,是其他地方所难以企及的壮丽之景。
酒楼里以天干地支为序的甲子包厢内,越泽越大人早已等候多时,他甚至没有换下上朝的常服,胸背上的官补是如此显眼,在房间内焦急的来回踱步。
说实话,越泽对厂公连亭会不会出现,其实并没有报太大希望。毕竟他求了那么多人,不管远的近的、高的低的,还是清流中的诸位大佬,甚至包括了武陵学子的领袖、如今已经入阁的阁臣陆春山,都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在这些人中,越泽大多数连面都没见上,一句“我家大人不在”、“身体抱恙望见谅”就算是全了礼数。
陆大人是里面最好的,他见了他,请他上座,也没怪他在大理寺卿的竞争上输给了廉深,还细细与他分析了如今朝上的局势。只是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你老师的事我很抱歉,恕老夫无能为力。”
不是不想救,而是不能救。
虽然出事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贪官梁有翼,但最后牵扯到的却是整个先帝朝的大理寺。说来挺讽刺的,梁有翼被抓纯属意外,当时锦衣卫和大理寺正奉命在调查越泽的老师蔡思的遇刺案,家家户户挨个盘查,却机缘巧合在梁家发现了一整面的银砖墙。
梁有翼只是一个刚刚外放回京等考核的地方小官,家中无甚背景,也没其他生财渠道,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人当场就被拿下,押回去审问了。
也就审出了当年南边开阳突发大水的真相。不仅如此,锦衣卫和大理寺还顺藤摸瓜在梁家的灶头里查抄出了秘密账本。若本子上所写为真,那这银砖墙就仅仅只是赃款的冰山一角,真正的大头还没找到。
只是梁有翼在交代事情的时候有多利索,在交代钱的下落时就有多难缠,诏狱里的大刑伺候都没能让他招供半分。
锦衣卫和大理寺都怀疑要么根本不存在这么一笔天文数字,要么就是被藏起来了,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梁有翼只是在替别人贪污。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开阳决堤案另有隐情的消息被泄露了风声,一时间百姓群情激愤,流言甚嚣尘上,大理寺顶不住压力,只能下令将梁有翼不日问斩,以安民心。
也是在这个时候,有地方言官突然上奏,拿着不成文的拜帖贿银规则,直指梁有翼最大的保护伞,正是先帝朝时上下沆瀣一气、多多少少都有收过贿赂的大理寺官员!已经辞官的前任大理寺卿蔡思要为此负全责!
证据不算确凿,却也不完全是捕风捉影,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不管是谁,现在都很怕与蔡思沾边。
“但我相信我的老师是无辜的,他不是这样的人,况且我老师的家乡就在开阳。”越泽没想到最不可能出现的人出现了,生来面冷的督主在门口摘下兜帽,带来了一室的清冷,却反而燃起了越泽心中已经快要熄灭的小火苗。
连亭没着急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反倒是跟着来蹭饭的不苦大师,一坐下来就开吃、吃到五成饱后的现在,抬头回了句:“重点不是你的老师到底无辜不无辜,陷害他的人比你更清楚他的无辜*。”
越泽不可置信地看了眼不苦。说实话,连亭带着不苦一个外人出现时,他是觉得荒谬的,要不是不苦是……芙娘唯一的儿子,他早就翻脸了。芙娘正是贤安长公主的闺名。没想到不苦竟如此一语中的,是啊,谁不知道他老师的无辜?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连督主不紧不慢地摆弄着自己的袖子,看上去好像颇有深意。
但越泽却无论如何都参悟不透,他知道他们才坐在一起不久,不应该如此交浅言深,但时间不等人,他的老师一把年纪又遇了刺,身体始终没有调养过来,已不能再承受更多,他直言:“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不苦一脸震惊:“你这都看不出来?他在炫耀他和他儿子的亲子装啊。”就在连厂公冬袍的袖角,绣着一句隐晦的“平安”。
絮果之前告诉连亭,他在江左老家有一件和阿娘很像的黑色罩衫,他的罩衫上绣着“小可爱”,他娘的罩衫上绣着“可爱饲养员”。
连亭听后,一边嫌弃幼稚,一边……
让绣娘在制作冬衣时,又给他和絮果多加了一身,正好今天送了过来。又新又暖和。展开看就是如今雍畿正时兴的滚毛样式,只一大一小两件,款式一样,颜色不同,连亭的偏深沉,絮果的更活泼。父子俩穿上身,牵着手走出去,一看他们就是最亲的。
但只有在凑近了才能发现,这两身衣服其中一件的袖口用小篆绣着“平安”,另外一件绣着“喜乐”。
连亭觉得他和絮果他娘一点也不一样,他,低调。
越泽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你们在说什么啊?他有一种他在苦大仇深地十年磨剑,那边却在小兔子乖乖地荒诞。紧随其后席卷而来的便是莫大的侮辱感,他知道这些宫里出来的宦官大多都只是靠谄媚上位,但他没想到对方可以戏谑至此。他……
还是不苦一针见血:“你老师的生死与我们何干?”
你自己过得苦,就不允许别人快乐了,这是什么道理?我们是来帮忙的,又不是来当怨种的。
可你们也没有帮我什么啊,连敷衍一下都懒得演,纯纯就是来浪费时间。越泽都绝望了,觉得芙娘说得可真对,她儿子最拿手的就是气人。
“行了,我知道了。”厂公茶杯一放,便是一锤定音,好像真就是掐着点来,到点就准备离开,只不过在走前他才说了句,“事情我会给你办成。不需要你相信与否,只需要你设法让我和梁有翼单独见一面,结果自见分晓。”
越泽:“???”情势突然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连亭他就、就这么答应了?他们几乎没怎么交流啊。
不苦大师抓紧又吃了两口饭,望仙楼的菜可真好吃,免费的最好吃!等吃完放下筷子,不苦才江湖气息很重地给两人翻译了一下:“那你要我们说什么?咱们就是纯纯的利益置换啊朋友,醒一醒,要什么苦衷诉什么为难?你提要求,我们办事,不就是把你老师的事给平了嘛?废话真多。活儿我们接了,瞧好吧。”
搞笑,我们东厂办事何时用讲过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