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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雀锁金钗 第11节

他先是动作一僵,感觉哪里不对劲,然后退了几步,站在二人中间。

此人缩回脑袋,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许杭,然后拱手:“见过这位先生,在下彭舶,外交领事的特助,阁下不知哪位?看着很是面善呐。”

许杭微微抬眸,回看了一眼彭舶,嘴唇动了动,很冷淡地回答:“我只是个药铺掌柜而已。”

然而态度很是不卑不亢。

顾芳菲只道许杭是不喜欢生人,就出来打圆场:“彭特助,你好,我是澎运商会的顾芳菲,这是我带来朋友,可能您以前去他的药铺买过药吧。”

“哦…是吗?”彭舶摸着下巴,他那双眼睛可以说有些不安分地在许杭身上游来游去,这样通透的眉眼,这样挺秀的身段,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就好像在那副画上见过,现在记不起来画名。

越是想不出来,越是盯得紧。

大概那探究的目光太无礼了,许杭的脸色微微有些僵硬,顾芳菲甚至都能看到他太阳穴微微凸起来的青筋,于是尴尬笑了一下:“啊呀,时间不早了,别让都督等咱们……”

说着,拉了一下许杭的衣袖,许杭意会到她在解围,就垂了垂头,侧身赶紧往外走。

可就在这时,那个困惑的彭舶一下子像是开了窍,啪一下一拳拍在自己掌上,转身就拽上许杭的右臂,因为激动而用力过猛,把许杭整个都往回一拧!

“我想起来了!你…你不是金甲堂里,金洪昌养的戏倌吗?!”

第15章

戏倌。已经四年没听到这个称呼了,许杭觉得四肢有些发麻,胸口恶心。

很想吐。

彭舶这句话喊得并不响,已经走出门外的顾芳菲并未听到,她见许杭没有跟出来,便折回来:“许先生?”

许杭侧过头去,道:“你先去吧,我与这位彭特助说说话。”

顾芳菲点了头走了,待人走远了,许杭才拧着眉头,很恶心地挥开彭舶的手:“放开!”他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在彭舶摸过的地方擦了又擦,然后又将帕子很厌恶地丢掉。

彭舶见他这番动作,显然是欺辱自己,便脾气上来:“嘿哟,怎么,一个下九流的玩意儿,摇身一变,真以为自己成主子了??”

“你认错人了。”许杭的眼神好像黑夜里一把蛰伏的刀一样渗人,“请管好你的嘴,别到处乱咬。”

“哦,我记起来了,金洪昌好像已经死了,所以你就逃出来了?方才那顾小姐叫你什么什么…许先生?”

“我再说一遍,你认错人了。”

“怎么的怎么的?啊?你以为你攀上顾家千金就没人知道你那腌臜事了?我呸!老子要是到前头喊两声你以前的德行,嘿嘿,你看你还有什么能耐!哦对了,你干脆也别坐下吃饭了,索性啊,今儿梨花班也别唱了,你上去唱得了!”彭舶本就是个仗势欺人的性子,今日见到许杭,忍不住就要发大爷脾气。

他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脸,在许杭眼里,像毒药一样致命。他越是笑得恶心,许杭就越有将他推到池塘里的冲动。

因为,他是为数不多,知道许杭那些年耻辱的一个人。

十一岁那年,许杭父母双亡,离开川城,千里迢迢来到金甲堂投奔他的舅舅金洪昌,从那时候开始,就是一场噩梦。

没有人知道,金洪昌收养了他的外甥。许杭在绮园里长大,整整七年,没有踏出绮园一步。

金洪昌命令许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戏。

唱戏,那分明是下九流的营生,最低贱的行当。许杭一直是被当做世家大少爷养大到这个岁数的,自然是不肯。

于是,金洪昌就再没有和善舅舅的嘴脸,他把许杭拉到暗室里,拿鞭子抽他,用夹棍夹他,以金针扎他……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刑罚,最可怕的是金洪昌用雕着花样的冰块,罚许杭在上头跪着。

冰块森森的凉气,透过膝盖,传到骨头里,比什么鞭打都疼,更要紧的是上头的花纹勒在皮肉上,像跪在刀子上一般。而且这种跪刑还不能挪动,一挪,花样就糊了,第二日金洪昌若是没看到膝盖上带花样的伤口,就还得再跪一天。

“我问你,学不学?!”第三次晕过去之后,金洪昌揪着他的脑袋问。

许杭看着门缝外的绮园春光,觉得甚至扎眼,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喊疼。他的思绪一下子就飘得很远,然后又从很远的地方飘回来,最后道:“……学。”

从此,是经年的咿呀声,日日夜夜吊嗓子,走圆场,拈花指,描眉眼,舞水袖,背戏文。

唱错调,打;忘记词,打;眼神偏,打……就这么打着打着,戏才成了。

十六岁那年,头一次登台亮相,凤冠配霓裳。

戏台子就在绮园内,台底下的座儿个个都不是寻常人,甚至,几乎都不是华人。

他们之中,大多都是日本的军官,或是有金发碧眼的洋人,都是惹不起的角色。

然而这些人,在外衣冠楚楚,德高望重,位高权重,可是进了绮园,在那一唱一和之间,眼神下流而肮脏,嘴脸痴迷而猥琐,像一只只黑泥潭里的老王八。

“俺也曾芰荷香效他交颈鸳。俺也曾把手儿行,共枕眠。天也是我缘薄分浅。”许杭挽着水袖,轻轻一抛,眉眼一流转,底下就是一阵抽气,更有些人,难耐地在凳子上换了换坐姿。

若是寻常的戏,哪里会这么惊艳绝伦?

金洪昌让他唱的,是《金瓶梅》,是《品花宝鉴》,是淫词艳曲。

大约那些特别有钱有势的人,总有不能言说的嗜好,摆在台面下,不敢张扬,而金洪昌,就是为他们排遣这种嗜好的一条渡船。

十几年前,四处打战乱的很,普通人逃命都来不及,哪里有闲心听戏,自然也就没什么戏班子,金洪昌本想养几个穷人家的孩子来调教,正好这时候,许杭出现了。

一个文文弱弱的世家子弟,便是再怎么折辱打骂,骨子里那清高的气质,不是穷苦人家孩子能比得上的。金洪昌是个老流氓,半辈子钻研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一眼就相中了许杭的风骨。

第一次靠着许杭唱的戏,金洪昌得了日本人的避护,做起了生意,日进斗金,横行鱼肉。

当夜,金洪昌很高兴,携着妻子儿子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踹开许杭的房门,指着他大舌头说:“你!明明天…要,嗝,要好好唱,眼神一定要再…再媚一些……要让太君,还有…查德姆先生…看得开心!”

许杭蹲坐在床上,清凉的眸子看着金洪昌的醉酒丑态,像是蕴藏着怪物的湖面,一点波澜也没有显露出来。等到金洪昌走了,才猛的从床上拔起来,跑到门外,匍匐在地上,干呕了很久很久。

那年头,日本人不得罪洋人,洋人不得罪日本人,谁都想把这个像中国瓷器一样的黑发少年从舞台上拽下来,放到口袋里,带走豢养,可是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中,谁先动手,都是在撕破对方的脸皮。

当然,金洪昌这个人精,一直像压箱底一样留着许杭,没有早早用出去,就是想等一个真正能让他一生依靠的大山。

而许杭,竟然在这种微妙的关系中,保全着自己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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