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风流 第45节
放下手中竹著,钱姓年轻人端起身前酒盏,慨然一叹道:“唐少兄年纪虽小,但如此善体人心,实有古君子之风,一饭之恩,愚兄断不敢忘。”
看刚才情形,唐离知他面薄,是以才会如此,此时听他居然上升到“一饭之恩”的高度,随意挥手一笑道:“同为乡党,此话着实言重了,只是还未请教仁兄台甫。”
“噢!是愚兄疏忽了”,见唐离如此,钱姓年轻人也不再拘束,拱手道:“愚兄姓钱,名起,字,吴兴人氏,跟贤弟一样,同是来京应举的乡贡生”,说到乡贡生三字,钱起唇角露出丝丝苦涩的笑意。
见唐离听了自己这番介绍后,神色一时有些怪异,钱起遂轻声道:“唐少兄,唐少兄”
唐离醒过神来,歉然一笑,举盏道:“以前在道学中,多听师长及同窗提及吴兴钱起大名,众口一词皆说仁兄诗作清丽,不负才子声名,不想今日居然得以面见我兄,请!”,一句说完,他已是仰首先干为敬。
听唐离此言,放下酒盏后的钱起面上苦笑愈浓,“长安沦落三年,这才子二字贤弟莫要再提。”
“哦!”
钱起苦闷已久,今日得了机会,也不等唐离招呼,顾自又自斟自饮了一盏后,才苦笑道:“当日离家时,愚兄也是信心满满,自以为来京中取一进士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孰知真到了京中,才知此事大谬。转眼三年时光,有家归不得,只落得沉沦如此,让贤弟见笑了”
少年成名,意气洋洋上京,结果接连两榜不中,这钱起怕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是以连家都不敢再回,只能如此滞留长安,长而久之,行囊罄尽,才会沦落如此,这于唐代诗人而言,本是经常之事,唐离倒是能够理解,当下也不接话,持瓯替他再斟上一盏酒。
举盏一饮而尽,钱起苦笑说道:“贤弟既是第一次上京应试,愚兄却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钱兄请讲”,唐离以前对唐朝科举的认识都是自书本上得来,今日到长安后的第一天,就见这个“大历十才子”之首的人物居然也两考不中、沦落如此。心下对科试高中的难度又多了几分估计。
“愚兄两榜不中,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在长安,若想高中进士,无非两字而已,双眼紧紧盯住唐离,钱起一字一顿道:“一是名,二是钱!”。
“名?仁兄来帝京之前,岂非已是大有声名?”
“一州一地,那算得了什么?但凡能来长安应试的,那个乡贡生不是本州本道士子中的翘楚人物,又有谁在地方上没点小名声?”,见唐离点头,钱起持著拈了一块儿羊脍放进口中慢慢咀嚼道:“昔年李青莲漫游荆湘十年,闯下多大的声名,但到长安后,依然是知之者廖廖,直到贺礼部‘谪仙人’三字出口,方才为众人所识。这些地方上的声名,一到长安就不济什么事了,愚兄说的名声,是指在长安博下的名声,没有声名,任你才华通天,也休想中举。”
持瓯斟酒,唐离微微点头,示意钱起继续接着说。
“没有名声,主考官连你人都没听过,想中举是千难万难,但要想出名,没有钱却又是万万不成”,放下慢慢呷着的酒盏,钱起扳指算道:“且不说这一路行旅,吃穿住行的开销,来到长安后,向那些权贵名士们干谒、行卷要花钱;打点那些豪奴门子们要花钱;参加士子们的诗会要花钱,必要的应酬也得花钱,甚至那些干谒对象们有了大事小事,送不起重礼,随份子也得花钱……以上种种,少了那一样都不行,长安物价本贵,说起来,没钱就没名声,中举自然是更不用再想。”
此事千古一理,唐离倒是能明白,见他这番话说完,遂轻笑接言道:“敢问钱兄,这干谒、行卷可有什么机巧?”。
“问的好!”,钱起微微一叹后道:“每岁应试乡贡生不下三千之数,而取中者不过了了二十余人,可谓是百不取一,多行卷是为扬名,但真能决定此事的,不过仅只数人而已,但贤弟今岁若想高中,却必须得到一人赏识方可”。
话到此处,才是最为关键,唐离当即跟上道:“愿闻其详。”
“贺礼部自不待言,但仅靠这位老大人却也不行。”
“噢!这是为何?”
“每岁进士科试录取人数实在太少,所以竞争太过激烈,贺礼部虽身为知贡举,但他老大人定下的名单还需经政事堂然后上奏陛下御批,所以,贺大人有的其实仅是一审之权,决定此事的其实是在政事堂。现在政事堂中虽然有李、陈两位相公,但左相陈希烈却是唯李林甫右相马首是瞻,所以要想今科得中,没李相公点头绝无可能。”,举盏轻呷一口后,钱起续道:“总而言之,贤弟既来帝京,第一步自然是要扬名,你若无名声,即便才学再高,诗作的再好,为避物议,贺老大也不会录你。既有了名声,又有才学,然后还需往李相公府走动走动,得了他的首肯,此事才算行的通透。”
“贺大人也不行?”,耳听钱起所说,唐离脸色微变,看来自己来前的那些打算,着实是将问题想的太简单了些。
“另外,贤弟若是行卷,最好多往歧王、汝阳王府多走动,至于韦氏,却是去不得的!”,尽量压低声音,钱起小声说道。
韦氏堪为京兆豪族,势力极大,唐离闻言,也是低声诧异问道:“这又是为何?”。
“东宫与李相公不和,因太子妃乃是韦氏女,所以如今朝堂中韦族官宦与李相公相斗正烈,若是因韦族中人荐举而出名,政事堂绝计过不了的”,钱起低声说了这句后,又是一个苦笑道:“实不瞒贤弟,愚兄当初来京,行卷时蒙王太晟赏识,多方推举,倒也搏得一些声名,上科贺礼部也曾答应取中,然则放榜时却没有愚兄,还是后来才得知,却也是被政事堂给卡住了。”
“这是为何”
“王太晟得前相公张九龄恩遇极深,只是张相后来被李相公排挤失位,太晟一时激愤,写了几首诗讽喻其事,至此就得罪了这位首辅大人,愚兄受的就是这池鱼之殃”,一句话说完,钱起又是苦笑连连。
贺知章不足依靠,王维得罪了李林甫,王缙更是在东宫任职,如今这形势,只怕翟琰能起的作用也有限,钱起一番话,说明白了这其中曲折的同时,也将唐离原本的计划给彻底打破。
满怀信心而来,突然遭遇如此变故,唐离一时心乱,没了说话的心思,钱起见状,问了房号后,遂也不再多说,起身告辞去收拾自己的行囊。
持盏而坐,良久之后,唐离似是蓦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眼神猛的一亮。
第四集 第六十三章 拜会
从包袱中重新找出那张泥金封面的金花名刺,唐离不由得又想起蝈蝈来,当日自金州动身前往京城前夜,这小丫头半夜没睡,一件件替自己整理出这些远行必备的东西,也正是因着她这份细心,才能将这张压在粗木书几最下端,落满灰尘的金花名刺给翻出来。
吃过饭不久,唐离留下阿三,根据金花名刺上的地址,一路打问着往宣仁坊杨琦府而来。
只看那连片的屋舍及鲜红镶钉的朱门,也知这杨琦的富贵景象。
府门前一片寂静,唐离刚刚下马,就有身穿青衣的家丁走上前来。
“你找谁?”,看了看唐离身上普通的麻衣,打盹被惊醒的家丁满脸不耐烦的粗声问道。
见这家丁如此不敬,唐离下马后顾自先拍了拍衣服上的扬尘后,才自袖中掏出那张金花名刺,淡淡道:“烦劳通报杨候,山南东道乡贡生唐离请见!”,说话间,他一并将自己中午写好的名刺递过。
那家丁见唐离磨磨蹭蹭,本待出口喝问,及见这个穿着普通的少年居然拿出了金花名刺,一愣之后,他顿时收起脸上的倨傲神色,赔笑道:“回公子话,上月初七,我家候爷已动身前往别业避暑,听昨天传回的消息,怕是要等这个月过完以后才会回城。要不公子先将名刺留下,等侯爷一回府,小的立即禀报”。
“如此,等侯爷回来后,某再来请见”,顺手拿回名刺,唐离依然是淡淡的语气说了一句后,翻身上马而去。留下那家丁诧异不已,看这少年持有老爷的金花名刺,还有那冷淡的神情言语,很有几分贵公子的派头,怎么偏就穿的这么普通?
他却不知,眼前正驱马而去的少年性子虽淡,却最是个会记仇的,若非他刚才那态度恶劣,唐离也不至于故意如此倨傲。
……
金花名刺上的杨琦候爷不在,唐离遂再驱健马,转道向翟琰府而去,孰知听那个老年门子介绍,他竟然也不在家,而是去了长安城郊的乐游园。
唐离心中暗叹一声出行不利,留下张名刺,便续又向一坊之隔的王缙府而去。
离着府门还有几十步远近,唐离见有一人正掀帘上马,看那身影隐隐有几分熟悉,只是等他赶到时,轩车已经启动,瞅了两眼后,他遂也不多做理会,下马向那门子递过自己的名刺。
那门子进去后不久,就见身量颀长、风仪俊美的王缙微笑着迎出门来。
“前日我还与翟兄说道,再过月余便是各州士子到京的时间,介时就能见到阿离,只是没想到你来的这么早!”,来到正厅坐定,王缙边退还名刺,边笑着说道。
不收名刺,王缙显然是以平辈至交视己,唐离见他如此,遂也不多做客套,将名刺拢回袖中,微笑道:“月前蒙礼部侍郎贺大人厚爱,给了个拔解的名额,是以这就提前上京了。”
“拔解?”,王缙一愣后,拱手笑道:“似山南东这样的小道,拔解名额最多也不过两三个吧!阿离果然不凡,不过似你这等才华,此事倒也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