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风流 第249节
唐离话虽说地入耳,却将其所提之事系数堵死,田承嗣闻言眉宇间微微一皱,但脸色却没什么变化,反是继续笑着言道:“多谢唐大人回护之意!大人诗名动于天下,魏博两州虽三岁小儿亦能诵地几句离辞,只是世人皆知大人文才天成,却不知大人于武事上也是才华横溢,至少我魏博军中上下皆知此次大战方略皆出自大人,数月之间不废一兵一卒便使范阳军自困河东,只让我等武夫钦佩不已,正是缘自于此,某一有归降大人之意,营中上下皆弹冠相庆,愿为大人效死。今日尔等若知大人不肯收录,还不知这些粗笨儿郎又该生出什么心思来?至于此战之后,若朝廷有意谴新任官吏来魏博两州,我等臣子自不敢有违王命,但愿能全军北出榆关,为朝廷镇守塞外诸部,此愿若成,魏博上下四万将士感激不尽”。
奸狡如田承嗣,自然知道范阳大势已去,此次主动联络请降,并花下偌大心思投其所好的招待唐离,一则是为自保,免得在此次大战中落得身死无地;另一个更重要地则是为战后的安置与出路。如今唐廷中的形势他自然知道,而唐离一党渐渐势成的景象他也清楚,在他想来,若是能如郭子仪、李光弼一般成为其心腹统兵将领自然最好,是以开篇说话时便直言要投奔监军使大人门下,并希望以此能保住魏博老巢;及至唐离回绝,知道此路不通,他便立即抛出心中早就定好的方案,出河北,离开中原到榆关之外的大唐藩属部落中去做土皇帝,若是能得如此,实在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最佳选择,当初安禄山就是以此起家。
“某是大唐监军使,归降大唐与归降我何异?哥舒大帅总领三镇,能对属下二十余万大军爱兵如子,又岂会对魏博军士另眼相看?田将军过虑了!”,看着眼前神态温和,恭敬异常地田承嗣,唐离心下暗叹一切皆是天定。其实自范阳起兵以来,田承嗣便多是率军镇守魏博两州,护持粮道,并不曾参与河东大战,与其他胡将比起来,相对与朝廷结怨并不甚深。且此次陇西军攻打阿史那承庆残军时,他虽相距甚近,也不曾稍有异动。他的这种种作为,实在是朝廷最好,也是最理所当然的招降对象。其后,不等朝廷上门,他已知情识趣的主动归降,且对来商谈此事之人用尽了心思的投其所好。以上种种,若不是遇上尽知其底细的自己,随便换上另外一个人,只怕也要对他满是好感,没准就应下什么来,只是既遇上自己,他这千般做作也只能无用了,“战后安排之事实非某能私自决断,田将军如此要求某实难应承”。
见自己前后两条路都被唐离堵的死死,田承嗣脸上再也忍不住的露出了失望之色,唐离见他如此,福至心灵地心头一动,一个从不曾想过的主意蓦然浮上心头,脑海中电石火花般将此事又过了一遍觉得可行后,便再不犹豫的放低了音量,恳切声道:“田将军既有归降之意,不去哥舒大帅帐下,却直接寻上我这有名无实的监军使,分明是刻意赠功于我,加之适才初见,将军种种布置无不是费尽心思,某又非泥人,焉能心中无感?”。
见唐离突然话音一变,由刚才的事事拒绝变为温言抚慰,正在心中盘算是该降还是拼死一战的田承嗣顿时精神一震,细听唐离说话。
“劝降敌军大将这样地功劳某岂会不想要?并不是我处处要驳将军,事已至此,我也再不相瞒了”,略略靠前了身子,唐离的目光愈加柔和,声音也愈发恳切,“先皇待安禄山可谓极尽君宠,但其不思报效,竟生出这样的虎狼心思,范阳一反,实在是伤透了先皇、今君及满朝文武之心,此次某离京北上之前陛辞时,陛下已下了严令,纵然两河流血千里,也要将安贼生擒活捉,送往京中凌迟处死,其余安贼九族以内概不能放过。至于随其起兵之人,朝廷也绝不宽赦。当今陛下年少气盛,实在已是将范阳叛军上下恨到了骨子里”。
听唐离此言,田承嗣倒并不吃惊,这本是意料中事而已,耳边唐离的声音续又道:“田将军虽有心归降,但某也说句实话,纵然将军在其后大战中立生擒安贼之功,再想续留河北道也是不可能的了,更别说仍留魏博两州。至于率全军北出榆关之事,只怕将军刚一出口,立时便有杀身之祸。将军聪慧,自能解得我这番话可有半句虚语?”。
唐离所说没有半点高深,字字句句都是大实话,田承嗣虽然听了心中一片冰凉,也只能无奈点头。
“明知此是犯忌之事,又何必执意而为?适才将军所说之事,便是我爽快答应,将军可能信的?毕竟这朝中并非我可一言专断”,唐离似真似假的一声长叹后,因又劝道:“其实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以将军之才,换个所在未尝不是另一番新气象?眼下范阳军龟缩河东,外乏粮草、内有争斗,覆亡只在早晚之间,此正将军建功立业之时,设若魏博军能在此战中立下大功,某虽不能达成将军所愿,却也愿为将军承诺一个‘节度副使’之职”。
“大人说什么?”,田承嗣神情一震:“节度副使?”。
目光没有半点游移的迎上田承嗣的眸子,唐离斩钉截铁道:“是,只要将军能在此战中功勋相当,战后朝堂叙功,某必当还将军一个节度副使之职,当然,将军是难回两河了,不过也不必挂怀,今日在此,某愿击掌为誓,不论将军此后在江南何镇任职,某必说服圣上,准将军至低带三万旧部随同上任,如何?”。
到唐离这句出口,田承嗣脸色终于大变,如果说刚才的“节度副使”还有可能是个架空地圈套,那唐离答应其带三万旧部同行就是打消田承嗣顾虑最好地良药,“大人此言当真?”。
“将军是信不过某有说服陛下及杨相之能?此次大战某任总监军,战后叙功,若要力保一个节度副使当无问题”,傲然说完这句,唐离眼神一变,注目田承嗣沉声说道:“又或者将军是信不过本监军?”。
第十五集 第二百五十二章 返京(一)
“少爷,少爷醒醒!”,夜幕中的河北道刑州监军使府,唐九刚在门外轻唤了两声,就见面前房门开处,唐离走了出来,“什么事?”。
“帅府来了一位录事参军,说有紧急军情禀报”。唐九边陪着唐离向正堂走去,边压低了声音道:“另外,京中府里李先生处也谴人来了”。
“这大半夜的有什么紧急军情?”,嘴上喃喃了一句,唐离脚下却加快了步子。
到了正堂,唐离坐定之后也不等那参军行参见礼,径直摆摆手道:“别闹这些虚文儿了。有什么紧急军情快说”。
“禀监军使大人,今天上午。李晟并薛嵩两位将军由哥舒大帅亲自提调,分由南北两路合围贝州永济县,经两个时辰大战,至午时前三刻,阿史那承庆残军三万余人除冥顽不灵者伏诛外,其余二万八千余众皆已投降!”,那参军说到这里。脸上也有忍不住地喜色。
“好!那阿史那承庆现又如何了?他在何处?”。
“属下参军纷纷投降,阿史那承庆见大势已去,在李将军进永济县城时已畏罪自杀,其尸首正在运抵刑州途中”。
“恩,哥舒大帅现在何处?”
“大帅昨个去的贝州清河,现在该已到了经城,预计明日下午可返回帅府”。
“好,你去休息吧!辛苦了”。虽然这早是意料中事,但真个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唐离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阵激动,静坐了片刻待情绪正式稳定下来后,他才向一边的唐九招招手道:“李先生谴来的人在那儿?”。
只看来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面容和举手投足间若隐若现透出地阴暗气息,唐离便知眼前这传信之人必是经四娘亲手调教过的暗线人手。自怀中贴身处掏出层层包裹着地信笺,唐离接过后看了看封口处完好的蜡封,向唐九吩咐了一句:“阿九,你给他出一个收执”,听到这句话后,那信使沉默紧绷的脸上终于显出了一丝轻松。
这边唐九领着信使到一边安置,唐离拆开信笺后,越看脸色越差,最后竟忍不住狠狠一拍身边的书案,这声响只将随后前来侍候的宝珠吓了一跳。
“出了什么事。惹得少爷如此?”。放下手中捧着的茶盏,宝珠凑前一步小声道。
“杨国忠欺人太甚!”。说到此事,素来沉静的唐离也不免动火,“陆路通商于朝廷、难民、商贾皆是有利之事,他竟以引民逐利,有伤国本地由头在政事堂就给封驳了,此举分明是欺我不在京中”。
“噢,封驳了!”,此次的缘起本是宝珠的首尾,闻言焉能不急,“这陆路通商碍着杨相什么事了?眼见已是四月了,再耽搁不得了,少爷要待如何?京中李先生可有什么措置手段?”。
见宝珠如此着急,心中原本焦躁的唐离倒缓下了心神,“前次关内道赈灾钱粮弊案杨国忠想是得了什么气味,他岂能不知王郎中这份折子是出自我的意思?该是故意封驳的。他若执意如此,我不在京中,凭李泌的身份毕竟无法与他直接想抗,再说……”。
“再说什么?”,唐离摇摇头没回答宝珠,坐下身来沉吟了片刻后道:“引民逐利、动摇国本,单凭着这条还阻不住陆路通商的提议,毕竟此举地好处是实打实的。怕就怕杨国忠拿‘过所’来说事。”
“过所?”,闻言,宝珠一愣,“这又碍着过所什么事儿?”。
“自国朝定鼎之初,便设立‘过所’制度,此举在于使百姓各居乡土,若无过所,不说穿州过道,便是本县也出不了,此一则是避免流民啸聚的善法,再则也是我朝府兵制的根基。此次陆路通商若真个成行,不免于这法度有所冲突,若杨国忠据此反对,还真不好应对”,粗略解释到这里,唐离言语一顿道:“看来,我该要亲自回京一趟了”。
听到唐离要回京,宝珠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只是口中迟疑道:“少爷有使职在身,非得圣上召唤不得擅自回京,这……”。
“此事我自有计较,明日一早你便动身回转江南,也让那些海商们安安心思。现在天也晚了,便去安歇吧!”,既已打定了主意,唐离心中也就宁定下来,浅笑着说完这句,已率先向内院走去。
第二日。亲赴贝州指挥对阿史那残军围歼之战的哥舒翰回抵刑州,第三日一大早,监军使唐离在一千玄甲护骑地护卫下出刑州西行,经关内道南下往京畿道而去。
在唐离大队之前,早有十余健壮军汉手持长竿先行,这些长竿上都悬着长达数尺的“露布”,露布上书写的是平叛大军全歼阿史那残军的捷报。这些头缠红巾的健壮军汉一路南下途中,引来路人喝彩声无数。
进入京畿道之后。唐离并不曾直入长安,而是就此折向往潼关而去,此时的潼关聚集有自江南各镇调集的近八万军队,在新罗名将高仙芝地率领下护卫长安门户,此次平叛之战,依朝廷诏令,主掌潼关的高仙芝与陇西哥舒翰。及坐镇河南道地封常清同为平叛军天下兵马副元帅,本就属唐离地监军范围,是以他一路此来并不显得突兀。
到达潼关当日,唐离即写了一本要求前往帝京献俘地奏章呈往长安,随后便谴传令信使前往汴州,请封常清前来潼关议事。
眼下形势已明,随着哥舒翰西出河北道截断范阳叛军主力北窜的退路,朝廷平叛军在大唐北地已完成对叛军地战略合围之势。时令已到四月,位于高原上的吐蕃气候渐次开始回暖,这就要求战事需尽快结束,务必在七月之前使陇西军及江南各道防范吐蕃东侵的军队得以各回旧有防区。
“高副帅,封副帅,自平叛军集结之日至今已是半载有余。半年以来,无数大唐百姓流离失所,饥寒冻病而死者不计其数;而为支应三十万大军所需,朝廷也已是倾国之力,实已到了难以为继地地步,这其间,尤其是近月以来二位副帅想必同本监军一样没少遭百姓恶骂,而户部及杨相连连催战的信笺想必也没少收。前时我等忍辱迟延的目的是为一战平叛,以免叛军回窜河北道,留下无穷遗患。究其本心是为朝廷计;而今战略大势已成。为朝廷计,便需速战。大战能早一日结束,则万千百姓便少受一日流落他乡之苦,也可使陛下少一日忧心,这些都是我等为人臣子者的本份。今日合议之后,便请高副帅率聚集潼关的江南镇军出潼关,北进河东道,而封副帅则率六万新军沿阿史残军北上旧路渡黄河入河东道参战,三路大军齐发,力争一月之内结束战事,纵然战事不顺,至迟不得拖延到六月中旬”,潼关高仙芝帅帐之内,唐离说到这里,已是拱手做礼道:“某忝为监军,绝不插手具体战事指挥,决战在即,就拜托诸位副帅了,若此战能得速胜,某必率先上本为诸位请功加爵;若战事绵延难进,诸军有相互推诿避战之事,本监军天子剑下需也容不得同僚情分!”。
合议之后,封常清即刻带领牙兵回转汴州,而高仙芝也着手准备出兵,一时间潼关上下人忙马嘶的好不热闹,相比之下,倒是唐离自己轻松了许多,当日下午,长安钦使抵达,传天子诏书准唐离回京报捷献俘。
昔我往矣,雨雪霏霏。
今我来思,杨柳依依。
去岁领使职出京时,京畿道正是风雪漫天,而今重走这条旧路,已是春深正浓时节,纵然心中尚有挂碍,但面对如斯美景,唐离也不免沉醉。
过新丰县不久已至灞桥,今日的灞桥早没了往日迎来送往地喧闹,桥这边固然是空无一人,而靠近长安的那一侧却是冠冕云集,皇城六部百官在政事堂首辅的率领下亲迎平叛军首战回京报捷献俘的监军使唐离。
这是春日的上午,千余玄甲护骑环卫的唐离依旧是一身儒衫打扮,春日地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愈发显得轻骑风流,灞桥另一侧的杨国忠久久的注视着这个身影,双眼中的神色复杂之极,正是眼前这个青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毫不轻他贱他,也正是他不惜借出百万贯巨款扶植自己上位,同样的这个青年曾一度成为自己最可信赖的知心好友,仅仅还在一年之前,他们的关系尚是亲密无间。但旧有的一切都随着小李相公地身死而渐渐淡去,身为外戚首领、首辅相公地杨国忠无论心下如何,都只能看着唐离与自己地关系渐行渐远。从友人到政敌,如此急剧地转变怎不令人唏嘘。
“相公,相公!”,身后左侧户部尚书章仇兼琼的小声提醒惊醒了沉思感慨中的杨国忠,自嘲的一笑,肃手略整了整衣袖,杨国忠昂然抬头首领着文武百官向桥上走去。
灞桥另一侧。早已下马步行的唐离加快了脚步,当先向刚刚踏上桥头的杨国忠并百官队伍道:“这只是初战小胜。如何当得起诸位大人如此,杨相,折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