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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风流 第223节

  这中年本就善豪饮,最得酒中之趣。加之又是个生性不拘的,此时这首歌诗经他那略显沙哑的喉咙歌来,可谓尽得这首歌诗的豪放飘逸之精髓,歌与意合,竟让那原本脸带浅笑的小道姑听的痴了!

  “《醉吟诗》!这是《醉吟诗》!”,良久之后,双手支额的小道姑双眼闪亮道:“歌好,你吟地也好!依我看比京中别情楼宫中教坊司下来地乐工唱的还要好!”。

  “噢!你也知道这《醉吟诗》?”,说话间,那中年又习惯性地伸手去拿酒樽。

  看着中年手握空樽的无奈模样,小道姑咯咯一声轻笑后道:“这是离辞!漫天下都传的,更别说长安了!我二姐,三姐,还有五表姐,七表姐,那个闺阁里没有藏着《别情辞集》?就连出嫁的大表姐都有!再说,别情公子还是我师姐的夫婿呐!”,许是受中年刚才歌诗的影响,说到兴处的小道姑双手支颌,居然也吟出一首来:

  我住江之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本是唐离高中状元,初任太乐丞时在花萼争辉楼中应杨妃之命所“作”,后因其辞言浅意深,随之流出宫中行之于民间,这小道姑本就是心中有感的时候,是以此番吟来还真是婉转清越,尤其是她吟诗时眉眼间无可掩饰的怀春之意与身上的道装结合,别有了一番韵味。

  一曲吟完,小道姑咂摸了片刻后才又道:“平日回家,府里面那些歌女们唱辞也听的多了,很多辞好是好,就总觉得远了些,就象三姐说的一样,只有别情公子才最知道女儿家的心思,一句句的都能挠人心肺!”,淡淡里含着闲愁的话语说完,她犹自又将“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喃喃念诵了一遍。

  双手支颌的小道姑说出这番话时,身上满笼着与身份不相衬的怀春思绪,清秀的脸上挂着淡淡的轻愁,双眸中的情思清楚明白的根本无需猜度。

  “小丫头情窦开了!”,生性豪放的中年见状。微微一笑地同时倒也不以为意,象这些贵介之家出身的女子虽然身在道观,不过大多是寄养,年岁到了自然就要还俗归家出阁嫁人的,所以出现这样的情绪也就不足为奇了。

  “噢!身在玉真观,你必定是见过唐别情的,左右闲来无事。你且说说他究竟是个什么样人物?”,中年说话间再次习惯性的伸手。不过比之刚才,他这次总算在手伸到中途的时候就反应了过来。

  小道姑到了怀春之年,毕竟是知道害羞地,虽说适才一时忘形,但中年这一刻意相问,反倒使他醒悟过来,脸上抹起一丝羞红的同时。没好气地看了那中年一眼后道:“见过他几次都是隔的远远的,能说出什么来,倒是别情公子《唐诗评鉴》中将你赞为‘国朝第一’,推重的很!难倒你们还不熟悉?要我来说!”。

  听小道姑赞自己的诗好,中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这笑意中满是落寞,这一路来,小道姑眼中的中年言语行事都是豪放飘逸的紧。是以此时这一抹落寞看来就份外显地伤情。

  “其实你也不必太在意的,纵然别情公子辞作的再好,总也比不过你的!”,小道姑按着自己猜度出的想法安慰着中年道:“你们都是名满天下的大诗客,我那些姐姐们虽然藏有《别情辞集》,可谁不想能见见你。要是她们看到我现在这模样,总该要羡慕死了!”。

  “诗辞文章都是小道,非男儿安身立命所在,你不懂,你不懂的!”,小道姑的安慰不仅没能化解中年地落寞伤情,反倒是更触动了心中的块垒,黯然一笑间就见他手叩案几,蓦然高声道:“酒来!”。

  “太白,纵然你生性善饮。但酒多伤身。也该注意着些!”,中年的唤酒声惊醒了榻上小憩的黄冠。起身之间,虽然这中年道姑一直在整理因合衣而卧显得有些散乱的道装高髻,但她的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毡车正中地中年,温言劝慰了一句后,这气质雍容的道姑在一声轻叹声里扭头道:“怡儿,去吩咐拿酒来!”。

  “是,观主!”,小道姑起身向毡车门幕处走去时,口中犹自碎碎低声道:“定规矩的是你,破规矩的也是你,就看不得他受一点委屈!”。

  “太白,你心绪放宽些就是,你那些旧事儿当日贵妃娘娘面前早就由阿离说项开了的,此次高力士又在宫变中身死,还有谁会阻你?”,虽然已经时隔十多日功夫,说到新皇登基,道装高髻的玉真公主眉宇间依旧是一片深悲之色,“唐别情对你仰慕已久,他又不是不念旧情的人,况且这也是他早就应下的事,凭着他在皇侄面前替你保荐,太白你还担心不能立身朝堂一展胸中抱负?”。

  玉真公主的话让中年脸上的落寞消解了不少,“我是悔不该当日离了长安去洛阳寻你,要不就不会错过太子此事”,说着,那中年激动起来,连带着语声也提高了三分,“诛乱平叛,匡扶天下,大丈夫当如是也!”。

  看着年近五旬地中年流露出地这种与年龄绝不相衬的少壮狂放之气,玉真公主脸色微微一黯地同时,眼神中却满溢着宠纵,“当日阿离正是获罪皇兄的时候,也帮不上你什么!陈希烈那个老翁翁是个滑头,他肯会为你得罪高力士?诓着你写了讨贼檄文后可还有什么动静?你来洛阳正当其时!如今新君帝位不稳,安贼叛军势大,正是朝廷内忧外患的时辰,有的你大展宏图的机会!”。

  二人正自说着,就听毡车外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传来道:“好你个李太白,有酒了也不叫我,昨天让你侥幸赢了,今天咱们换了酒再来比过,正好我这还有两则好音佐酒!”,说话之间,就见一个面相忠厚老实的和尚手提着两瓮酒酿上了车来。

  “坐中客恒满,樽中酒不空。怀素和尚确是解人!”,怀素拎着酒刚上毡车,眼神一亮的中年便随即起身,也不管那滑落在地上的白狐大氅,抢步上前迎住。

  看着眼前这一幕,知道劝也无用的玉真观主无奈地摇摇头,半年前他往洛阳华阳观讲道不久。黑面翟琰也正好赶往洛阳为东都宫室中的那些壁画着色绘彩,又过不多久,因唐离远行两河,怀素和尚也在家庙中呆的不耐,一年一度的逛瘾发作,不过他这次却没钻那个深山野庙,也是一路到了洛阳。

  三人相聚洛阳。自然少不了相互往来探问宴饮,因感洛阳不同于长安的闲适。玉真公主一住就是小半年,后来又逢中年到来,自是更不愿走了。与玉真公主的欢喜不同,当时正无事的怀素和尚与这中年一见面,两个好酒且生性俱都旷逸之人真是臭味相投,日日饮酒,诗书唱和。真是说不尽地快意。此次若非京中发生这般大事,加之那中年念念不忘回京,只怕几人还不知要在东都流连到什么时候,恰好黑面翟也已事毕,四人遂结伴而回长安。

  “翟琰怎么样了?”,知道劝也无用,玉真公主边准备着下酒用的各式点心果子,边随意问道。

  随手揭开泥封。怀素哈哈一笑道:“老翟是有酒品没酒量,我来地时候去看过,他正睡的香,看样子不到午时怕是醒不了了,说来这些至交中就数他酒量最差,我看就连阿离也比他强些!”。

  “京里阿离死里逃生。出这么大事儿你们都不在身边,你这和尚还好意思提‘至交’二字”,都是交往多年,玉真观主知道这怀素的脾性,所以话语中也没什么顾忌。

  “观主说的是!”,对玉真观主的话语怀素老老实实的受了,“我这不也是知道的太晚,要不前几日宫变时怎么着也得赶回来,不过阿离真是好本事,连窥业大德都请了出来。这该是大德自进京之后地第三次出大慈恩寺。前两回还都是先皇相召的”,说到“金州古佛”时。素来不羁的怀素和尚也是满脸端严。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中年已是连着三樽酒浆下肚,酒瘾暂解的他重重顿樽于几道:“好烈的离酒!”。

  “这可是阿离自酿的离酒,我去洛阳时就带了这十瓮,好容易省下这两瓮来,若非昨天输了给你,今天还舍不得拿出来!”,怀素说完,与中年相视一笑后对饮了一樽。

  “说吧!有什么好消息”,在案几上放好茶酒果子,玉真公主也自打横趺坐,替二人倒起酒来。

  “这是刚刚隔着我那车幕向行骑打问出来的”,略略卖了会儿关子后,怀素脸带微笑道:“刚得地消息,就在昨日,剑南及陇西两道朝贺新天子的拜表已经到京,随即就被多份誊抄张布于长安各坊,有了这个榜文,长安连紧了这些日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果然是好消息!”,闻听此言,不等那中年说话,玉真观主先已拍案叫好,“剑南道本是杨妃故里,如今接任的节度使鲜于仲通又是杨国忠一手保荐,陇西哥舒翰与阿离之间的情形也绝似剑南,其实本自出不了问题,只是长安百姓见太子储位东宫多年,因多有担心也不足为奇。如今见这最大的两军镇拜表朝贺,长安百姓也该不担心再有兵乱了,我料将鲜于及哥舒奏本广为张布必是阿离地主意,不过多费几张绢纸,却能迅速平定人心,这样的好主意,怕是那位市井出身的国舅爷想不出来!”。

  “公主好见识!”,不管是不是,怀素更愿意相信玉真公主的这个说法,饮尽一樽酒后,拈了一颗胡豆在嘴里嚼的咯咯嘣嘣,和尚含糊着说道:“第二个好消息,汴州一役也正好赶在昨天正式结束了。”

  闻言,原本随意而坐的中年猛的直立起身子急忙问道:“战事如何?”。

  “听刚才那行客讲,自汴州城外向东,范阳叛军尸横遍野”,言至此处,怀素也是颇带遗憾道:“可惜,那人也就光知道是个大捷,具体的也不分晓!”。

  “好一个尸横遍野!好一个大捷!吾此次进京正当其时也!”,正对再次入京满怀憧憬的中年酒兴到处,再得如此佳音相激,一时豪兴大发,仰首酒尽之间,竟是顺手取下腰间的连鞘长剑叩案击节长歌起十余年前地旧作道: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这诗以略显沙哑地声音歌来,愈显豪壮,短促的歌声里满含地都是建功立业的渴望,歌声透过毡车在前往帝京的官道上飘荡,而此时车驾前方,长安雄浑厚重的城墙已隐隐在望。


第十四集 第二百三十章 煊赫

  唐离自然不知道玉真公主一行已经回京,他更不可能知道随同玉真公主回京的还有一位名满天下的诗仙李太白。此时,他已经连续半月都没有睡过好觉了,眼下极度忙碌而疲乏的他正抽出一个难得的空档回家看看,毕竟自当日随左卫平定李亨兵乱至今,他回府的次数还不超过三回,而且每回都是稍坐即走,心里实在是挂念的很。

  此时的皇城里也如一片缟素的宫城一样,看似沉静的气氛下涌动着难言的躁动。那些在李亨兵变中被军士监管了数个时辰的各部,寺,监官吏只用了一两天时间就平复了心中的惊悸,一张张看似严肃悲痛的脸面下,藏着的是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年余以来,先是把持朝政十余年之久的一代权相李林甫病死;随即,代表着外戚势力的杨国忠彗星般崛起,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封侯拜相;再然后,东平郡王,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以清君侧之名悍然起兵,一路狂奔南下,兵势如火,除河东道中部晋阳及南部晋州仍在咬牙坚守外,短短数月间,整个两河及河南半部数千里江山已然易主;伴随着安禄山起兵,继李林甫承接相位的小李相公罢相赐死。年余之间,外有吐蕃寇边,内有范阳叛乱,连死两相,失地千里,这样急剧的变化足以让习惯了承平盛世的大唐百姓及官员目不暇给,然而。让他们料想不到的是,这些急剧地变动竟然还仅仅只是一个前奏,随后太子阴结太监李辅国毒害玄宗,并趁京畿道兵力抽调一空的时机悍然起兵。此次变乱之中,虽前有高力士舍身护主,后有薛龙襄及杨国忠凭借地利率众坚守丹凤门,但毒入肺腑的玄宗终于还是没能挺过这道难关含恨而死。从而为大唐年余以来的急剧变动划上了浓墨重彩的最后一笔。

  前有两相身死,节度叛乱而失地数千里;后有宫廷生变。天子及太子同日失位,晚年倦政的玄宗死于宫变,开元天宝三十余年盛世一朝终结,承平百年积攒下的矛盾一起爆发。安享百年太平地唐廷内地喊杀声一片,而万国来朝的长安宫城内也是刀兵四起,仿佛一夜之间,原本繁荣强盛地大唐就到了内忧外患的风雨飘摇之境。破而后立,如今“立”则未见,但“破”却已表现的淋漓尽致,百年间由强盛而走向极盛的大唐,在经历了这注定不平凡的一年后,进入了一个必然转折的时代,也进入了一个空前大变动的时代。

  正是有着这样地背景,皇城的官员们才能如此迅速的从李亨兵变的惊吓中恢复过来。近两年来,先是韦氏家族的官员因太子‘断尾求生’而几乎举族覆没,连带着世家官员也遭到李林甫的刻意压制;随后李林甫身死而外戚崛起,虽然时间不长,但以小李相公及杨国忠为首的两党激斗却是水起风生;接着,还不容忙于平叛的杨国忠腾出手来对李党趁势追击。就爆发了随后地兵变,这一连串儿的变化也使得这两年的皇城各部衙门颇有些“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感觉,别的且不说,单是始终处于风口浪尖的御史台,在不到一届两年地任期中就因党争而三度更换主官,其中更有两人是被直接赐死,所谓管中窥豹,就此即可以看出其间争斗的残酷与剧烈程度。

  眼下,先皇与太子同日失位,眼瞅着老相公陈希烈也要下台。而新登基为帝的又是许多朝臣连印象都没有的凉王李睿。从皇帝到政事堂,“老人”就只剩下了一个杨国忠。面对如此局面,朝臣安置的重新洗牌看来已是迫在眉睫,正是这样的形势刺激的皇城各部寺监官员们心如火烧,除了外戚一系官员兴头十足的等着加官进爵之外,其他官员莫不是心思纷乱的吃不香,睡不着,这样的心绪反应出来,尽管他们因先皇驾崩而刻意严肃着脸色,却依然使皇城上空笼罩起一片闻都闻地出来地焦躁气息。

  “放下吧!”,随着一声暗哑的吩咐,四个壮年太监平稳无比地放下了腰舆,看了看前方硕大的皇城,下了腰舆的唐离用手使劲儿搓了搓发僵的脸,随后挺直腰板儿,尽量用正常的步幅一步步从宫城承天门向外走去。

  “大人腿上还没全好,尽自坐着腰舆就是,要是见着您这样,皇上,太后面前实在没法子交代呀!”,唐离刚一动步,就有一个太监快步着走了上来,“大人,让小的扶着您!”。

  “不用,我自己走走就是,这些时日也坐的够久了,活动活动未尝不是好事”,遣退了那个殷勤上前的内宦,唐离边向前走,边随意挥手道:“你们且回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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