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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风流 第171节


  “若是不藏官身,天天迎来送往的你觉着就舒服?”,少爷不以为意地一笑。后边的话却没再说。自从前几日见到安胖子受封东平郡王,兼领范阳节度使之后,他便改了自己的行程,弃原本的河北道折而向河西、陇右方向行进。做为比邻河北的最大一支武装力量,观风使大人现在迫切的想亲自看看河西及陇右的军力到底如何,同时,在这个时刻他非常有必要亲自见见哥舒翰,向这个带兵勇武的将领点点目前大唐最大地隐患所在。有了这番话垫底,哥舒翰即便是不能全信,至少也会跟河东郭子仪一样多存了几分戒心,如此一来,纵然安胖子立时就反,面对早有准备的河东及陇西军马。也必然难以象历史中那般偷机得手,旬月之间便占据大唐半壁江山。

  至于藏了官身,倒不是观风使大人刻意要来个微服私访,实在是这样可以少去许多迎来送往的应酬,加快路上的行进速度,再则,他也想着能借这个机会看看百姓们的生活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只是他所想的这些却不便对玉珠细说,说了她也不会明白,笑着应了一句,便转了话题。“好重地炭气。宝珠,且把窗帘子悬了起来”。

  湘绣的帘幕卷起。顿时就有一股冷风透窗而来,只是这风虽冷却带着新鲜的味道,拂在人身上顿时使人精神一震。

  微微打了个寒噤,唐离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后坐起身子,先拿过宝珠刚才脱下的罩衫替她披上后,才凑近窗边向外探望。

  “少爷,有什么吩咐?”,一边随行的唐光见轩车窗帘打开,随即上前探问,却见唐离只是略挥挥手,随即知趣的勒了勒马缰退后,免得遮挡了少爷的视线。

  北地十月底的天气里,刺骨的寒风刮个不停,而车窗外早已是万物萧索见不到一丝绿意,加之又赶上个阴沉天气,就显得愈发寥落了。唐离探出头去看了片刻,随即意兴阑珊地向唐光吩咐道:“今个儿一早起身连赶了这几十里路,大伙身子想必也是乏了,前面不拘有什么歇脚地地方就停下来,一来歇歇乏,再则也好吃两口热酒驱驱寒气”。

  连赶了大半天路,谁的身子不是又僵又冷,“谢少爷体恤”,唐光这语带欢喜地话语随即被唐离摇手止了,临放下帘幕前,他又手指着官道不远处一大群扶老携幼的行人道:“派个人去问问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唐驿马制度极为完善,当时天下官道每三十里一驿,而在两驿之间的中心处,又允许百姓筹建客栈,所以总体说来,凡出行者只要走的是官道,大抵十五里左右就能有休歇处,唐离一行行不多久,就见到前方道边有一家三间连排院落的客店。

  唐离牵着宝珠下得车来,见眼前这个客店虽然门脸儿不大,但里间的布置倒也算得干净,当下率先向内走去。

  这小小的路边客店也没个雅阁之说,都是一筒子到里的大车店,此时也讲究不得太多,由着宝珠,唐光等人重新拭了桌凳,垫上锦垫,唐离安坐之后,其他那些护卫也都各选了座位坐下。

  野店中也没有好酒好菜招待,上的也都是些寻常物事,那些劳乏了一天的护卫们就着烫酒吃的爽利,唐离却没多少胃口,只吃了一著肥厚粗糙的羊肉脍,终究还是耐不得那股子腥膻之气。索性放了著,就着滚烫的果子酒慢慢啜饮。

  眼见一碗酒尽,才见刚才出去探问地唐十四策马赶来,而在他的马鞍子上还横放着一个不断挣扎的半大少年。

  “十四,问个信儿怎么这老晚才回来,来,吃口滚酒。好去去寒气”,见唐十四回来。唐光忙端着一碗酒迎上前去。

  “晦气!这些人还真是日怪,远远见我去后立即撒丫子就跑,害的我追出老远才抓住这么一个,这不话都还没问”,唐十四呸的啐了一口,也没接酒,先自拖着那犹自挣扎不已的半大小子向唐离坐头处走去。

  听唐光叙说了备细。唐离说了声“辛苦”,便令他自去吃酒。自己转身向那满脸戒备神色的半大小子笑道:“小兄弟别紧张,我并无恶意,宝珠,给他斟杯热酒压压惊!”。

  原本惊吓之极地半大小子见唐离说的和煦,原本地惶急害怕稍减了几分,及至微笑着的宝珠给他递过一盏酒,此人迟疑了片刻。居然是微微的红了脸。

  可怜这半大小子自小在穷乡僻壤长大,那儿见过宝珠这样的女子,此时看着她微笑的娇颜,鼻中阵阵香气传来,眼瞅着一双春葱般儿的手儿端着一盏热酒递过来,这少年的脑子隐隐有些发晕。脸也愈发红地厉害,将一双手在衫子上擦了又擦后,才缩缩的伸过手去接酒一饮而尽,直到还回酒碗,他的头始终都再不曾抬起。经过这一碗酒后,这少年虽然依然是满眼戒备的神色,但脸上的表情毕竟柔和了许多。

  “俺不坐”,少年梗着脖子拒绝了唐离的好意,一句话说完,他偷着瞥了宝珠一眼后。不自觉的放低了几分音量看着唐离道:“你为什么抓俺?”。

  “不坐就不坐”。唐离自然不会与他计较,只是笑着问道:“我只是想问问你们这一大群人扶老带幼的是要去往那里?”。

  “去河西”。少年地回答倒也干脆。

  “你们原籍是那里?”。

  “河东魏州府”

  “河东!看你们的样子也不象是走亲访友,为何在这时节一大群人前往河西”。

  “家里活不下去了,不去河西还能去那儿?”,这少年自小生在乡间,如今涉世不深,是以说话间倒也没什么遮拦,真是问到什么就说什么。

  “逃难?”,听到这个大出意料之外的答案,唐离微微皱了眉头不解道:“我刚自河东道出来,没听说那边受了灾。再说河东比之河西富庶不下十倍,纵然你要逃难也不该到河西,该是往南走才对。”

  想必这话说道了少年心中的痛处,当下就火药味十足的顶了一句道:“谁说是逃难,俺们是逃税!”,后边接着要说,却感受到宝珠柔柔的一眼,这少年微微侧了侧头就又放低了声音道:“眼见税期要到了,俺们租调和身庸都交不起,又承当不起朝廷地兵役,不逃就没个活路。河西虽然苦,但听俺们那里逃出去的老辈儿说那地方人少地多,俺们若是能到了那儿,一个人就能多授十来亩田,一家子攒下来吃饭就够了,就算逃不过兵役,好歹也能离的近些。”

  自小在金州城中长大,后来又去襄州直至长安,唐离虽然也经历了艰难困苦的生活,但更多接触的都是大唐盛世,富庶无边的景象,此时听这少年说话实是前所未闻,半是震惊,半是职责所系,当下强邀那少年坐下细说。

  那少年还要推拒,却顶不住宝珠劝说,拘束着坐了下来,低着头将事情一一分说。

  结合少年的说法,再根据自己掌握的知识,唐离慢慢理清了其中的关键,原来当初唐朝定鼎之后,承袭的是前朝地均田制,即每人分别授予永业田,口分田等,并以法律规定这类田亩不许私自买卖。随后朝廷依据均田制建立了根本地军事制度“府兵制”,正是这两项根本制度保证了大唐将近百年的繁荣。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当初太宗颁布地《均田令》逐渐废弛,大户人家兼并土地愈演愈烈。而随着百年间人口激增,朝廷所掌握的田亩越来越少,原本应授田亩就愈来愈不足。只是田亩虽然不足,但建立在“税人”制度上的租庸调税却半点不减。地不足而税不减就使得贫苦百姓日子愈发艰难,最终到了常年难以果腹的境地。

  均田制既已崩坏,那么建立在均田制基础上的府兵制也就难以为继。依唐律,府兵免税且授予田亩较多,但他们每年被征调时需自备马匹,武器到任所。这样的制度保证了唐朝前期的强大,但随着均田制的破落,后世的府兵户授田越来越少,越来越碎,而随着大唐战事增加,征调却越来越多,所以那些贫苦的农民每逢征调就不得不“卖舍贴田,以供王役”,有时甚至不得不“拆屋卖田,人不为售,内顾生计,四壁皆空”,长此以往,大量农户不堪重负纷纷逃亡,尤其是府兵重要兵源地的关内及河东两道更是如此。

  “那些有钱的买地越来越多,却又能找县里把自己的田亩定为下中户,下下户,俺们那里彭老爷三顷多肥的流油的河滩地就这样被定成了下中,他那地里的租税就只能加在俺们身上”,这少年越说越激奋,竟是猛的一拍身前的盛酒的案几站起道:“不仅是租税,兵役,就连县上的差科也越来越多,再不逃真是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少年的话语让唐离心中平添加了许多积郁,然而不等他说话,却感觉到旁边坐着的宝珠轻轻牵了牵他的衣角,顺势看去时,却见客店外正有几个衣衫破旧的农人正偷眼向里探看,从他们眼中惊骇的眼色及看向少年时担忧关爱的神色看来,分明正是这少年的家人一路寻了来。

  “小兄弟谢谢你了,这就随你家人去吧”,少年也说的差不多了,唐离也没了再问的兴趣,“宝珠,取二十贯的飞票赏他,做盘费到河西也该够了”。

  那少年即兴奋又不解的去了,走到门口时他还颇为留恋的偷看了宝珠一眼,而恰在此时,唐光小心的凑到唐离身边低声道:“少爷,遇到逃户该要奏报地方官府才是,咱们……”。

  “给他们一条活路吧!”,此时的唐离颇有几分意兴阑珊的感觉,“他们就是逃到河西照样还是我大唐百姓。”

  “宝珠,稍后帮我侍墨,我要给杨侍郎传一封急信回去,如今这形势,税法不改怕是不行了,他既然坐了这位子,也该多操操心了”,唐离的话更象是喃喃自语,说话间他已站起身来准备向轩车行去。

  “你们且在坐坐,一柱香后动身”,唐离摆手示意那些护卫安坐,走到门口的他刚踏出客店的门口,就见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携裹着一个光头走来,而依着这光头远远传来的啜泣之声及身上的装束穿着,她竟然还是女尼。

  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携裹着一个女尼姑在大路上行走,这样的场景还真是少见,由不得唐离不多看了几眼,这一细看才发觉出不对来,原来这个正啜泣不已的光头竟然是当日晋阳水月庵中的那个美尼姑水净。


第十一集 第一百八十章 长街

  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携裹着一个女尼姑在大路上行走,这样的场景还真是少见,由不得唐离不多看了几眼,这一细看才发觉出不对来,原来这个正啜泣不已的光头竟然是当日晋阳水月庵中的那个美尼姑水净。

  这四人中水净啜泣着不肯走,眼见那汉子又要伸手向她推去,唐离当下高声道:“住手!”。

  唐离这声喝叫使正行来的四人一惊,那汉子要推向水净的手就此停在了半空中。

  要说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水净,正啜泣不已的她先是看了看唐离,随即再瞅瞅唐离身边的宝珠,顿时高叫了一声:“施主”,人就要奔着过来。

  正在水净动步之际,旁边伸出两只铁钳似的大手将她紧紧抓住,那汉子抓住水净后将唐离细一打量后,叉手行了一礼道:“这位公子请了,这女子乃是我家少爷庄中逃奴,装扮成比丘尼的模样四下哄骗钱财,今日我等奉家少爷之命将其缉拿回庄,还请公子勿要拦阻。”

  唐律家奴等同畜产,主人对逃奴有生杀予夺之权,这汉子这番说法倒也是滴水不漏,笑着一拱手后,那汉子续又言道:“关内道山高水长,看公子这份器宇便知不是没来历的,我家少爷也是有体面好交朋友的,改日若有机会便由小的为公子引荐如何?”。

  水净听他这样信口胡说如何肯依,当下高声抗辩道:“他们是行凶掳人。施主休听他们胡言”。

  见那汉子场面话说的亮堂,唐离因也一笑道:“这还真是怪了,这位小师太分明是河东晋阳水月庵中地水净师太,如何就成了逃奴?据我所知,水净师太乃是四岁时即被庵中收养长大,莫非她四岁时便能自河东千里迢迢逃往河东?”。

  “水月庵,公子怕是看错了吧!”。三人中说话的汉子眼角一缩,终归还是带着笑脸道:“如今时令近冬。出家人的行脚期早过,若这逃奴真个是晋阳水月庵中的师太,又怎会一个人到了原州地面?再者若这逃奴真是公子所说的水净师太,云游出庵时身上岂能没有度牒?”,这连着两问引得水净只是啜泣不已,当下那汉子向唐离一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者我家少爷府上逃奴与公子当日所见水净师太长相相近也是有的。公子如此热肠实令在下钦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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