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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风流 第156节


  盖因这副群梅图乃是一副裸画,留白处既没有题跋也没有作者的印鉴。是以唐离能一口说出作者。才让玄宗二人如此吃惊。

  唐时正是佛教画向文人画的过度时期,而有山水画南宗之祖称谓的王维在这个过度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他之前的画作多以宗教题材为多,而且每画必用色,其代表性人物便是集前人大成地吴道子。画至王维一变古来的钩斫画法,创渲谈的破墨法,并开始有意识的大量创作泼墨山水,在这些画中只用墨而不着色以此表现文人的闲淡幽雅之趣,是以又有“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的赞誉。

  因为时俗每画必用色,所以适才安禄山那几句言语并不为出格。只是在开元、天宝间纯粹的墨写山水并不多,而在这种新画风初起之时能有眼前这副群梅图如此成就者,就只有王摩诘了,正是有了这个背景在,唐离才能一口断定画的作者。

  只是这些东西解释起来太过于费事,唐离也不多费口舌,见玄宗发问,乃淡淡一笑道:“此画中月华如云水飞动,笔力简洁而意境深远,其用笔之老到实是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当世能有如此笔力者不过寥寥三五人。安将军说此画太素,却不知这正是王摩诘作画时所信奉的‘不衣文采’,而这‘破墨’技法更是天下独此一家,是以只要略略知画之人一看此卷也必能知乃是出自摩诘先生手笔。再者,此画不选别物,单以梅入画也可使人知其端倪。”

  “唐卿好眼力”,玄宗先自赞了一句后道:“以梅入画又有什么蹊跷?”。

  斜依着几案趺坐,唐离注目话卷淡淡道:“国朝自定鼎之初经太宗贞观之治而至如今极盛之世,盛世之人自有盛世心态,所以本朝廷上至陛下及贵妃娘娘,下到普通百姓多是爱好色彩浓烈之物,譬如这花,最为人赞赏称道的便是颜色艳丽而华贵地牡丹。反观梅花色泽素淡,其实并不为时人所喜,将之入画地就更少了。”

  “卿家言之有理。那王摩诘又为何以此僻物入画?”,这番接话地却是杨妃。

  许是面对如此名画地缘故,久已不评诗论画的唐离此时心境空明,连带着他的笑容也清浅淡远了许多,“摩诘先生诗画双绝,当世士子若论学养之高实无出其右者,先生飘逸出尘之人。胸中丘壑自然不同。选梅入画依臣所见乃是先生以此自喻罢了”。

  远处宫城中忙碌的喧闹声隐隐传来,更增了悠然亭中的幽静。持酒把盏、赏画清谈,雅致的亭阁中身穿粗布麻衣地少爷侃侃趺坐而谈,旁边太液池中袭来的微风卷起微微扬起了少年地衣襟,配合着他那俊秀面容上的出尘之意,此时在杨妃眼中的唐离就如同一幅绝佳的人物画,飘逸中透出浓浓的古风。

  “匠人作画乃是应命,国手作画却是必有寄托”。胸中俗意尽去,唐离的话音愈发的清淡而不着烟火气,“梅、兰、竹、菊,并称为花中四‘君子’,摩诘先生选梅入画,其寄意当也在‘君子’二字上。暗香浮动、遗世独立、绝不与百花争艳,摩诘先生此作确是人如其画,画与人和。令我辈后学叹为观止”。言至此处,唐离悠悠一叹结束了自己地品评。

  “平日只道别情擅论诗,如今才知卿家评画竟也如此高妙,适才字字句句实是深得朕心”,玄宗少年聪慧,艺术素养极高。此番听唐离清谈只觉心中大快,“朕素日消闲也好看《世说新语》,不成想别情如此年纪竟能有魏晋名士之古风,难得,着实难得”,玄宗兴致高涨之下,竟是连呼了两声“别情”。

  遇到这种事儿,安禄山实在插不上嘴去,刚才只说了一句“颜色太素”,就被暗讽无知。此时纵然见唐离得宠心下难受万分。也只能紧闭了口不敢开言,只是心下的气怒却越来越烈。饶是他忍功无敌,此时脸上那招牌式的憨拙笑容也走了形儿。

  “臣妾所想与陛下此言还真是心有戚戚焉”,杨妃凑趣儿掉了句书袋后,眼波才又荡回唐离身上道:“听唐卿论画,实堪做王摩诘知音,卿家诗才过人,正好补上题画诗,如此一来在三郎寿诞上也正好成就一段佳话。”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兴致正高的唐离闻言也不推辞,心中有的只是为王摩诘做题画诗时的兴奋,援墨引笔,在画中留白处恭谨写下《疏梅图》三字后,才又落上了一首七绝题画诗:

  小院载梅一两行,画空疏影满衣裳。

  冰华化水月添白,一夜东风一夜香。

  题画诗完,唐离又注目《疏梅图》许久后,长吁出一口气后抬头向玄宗道:“微臣斗胆,想请陛下能以此画见赐。”

  “噢!说来这还是卿家第一次张口求赐,朕倒真不忍心驳了”,听唐离突然提出这么个古怪要求,玄宗与杨妃相视一笑后道:“只是朕也不能白赏了你,卿家能以何物可换?”。

  知道玄宗说的是玩笑话,但唐离着实对这幅画喜欢的很了,闻言略一沉吟后道:“臣不才,也能抹得几笔,虽然功力、技法与摩诘先生不可同日而语,倒也能勉强入眼,只是臣所擅者乃是描摹人物,若陛下不嫌臣画艺疏漏,臣愿尽心竭力为陛下及娘娘各作画一幅,以为交换。”

  “噢,卿家也擅画?”,玄宗还真不知道此事,是以此时就颇有几分惊喜之意,“描摹人物需时太久,只能期以来日了。许久不曾听爱卿做那长短句了,卿家且先作上一首算做彩头,至于那两幅画就先记下吧!”。

  听玄宗话中意思分明是已经同意赐画,唐离谢恩过后,他还怕玄宗变卦,小心地收了卷轴后随即开始闭目苦搜。

  待唐离写好新辞后,率先接过的却是杨妃,侧着头将纸上的长短句念诵了一遍后,她随即收了绢纸向玄宗笑道:“唐卿做辞,臣妾愿以此调为三郎一舞,以为千秋节之贺。”

  “好好好!”,闻言玄宗兴致益发的高了,也不索看唐离做的曲辞,只等稍后乐工唱来。

  有乐工应命上来取辞时,唐离才又交代了一句道:“用《好时光》曲牌”,这《好时光》曲牌还是当日玄宗与杨妃嬉戏时首创,随后又加以完善,那乐工应命而下时,唐离又加了一句道:“取长萧来。”

  如今心情大好的唐离按萧于唇,浏亮地萧音随即而起,婉转绕梁,久久不绝。正是在这样的萧音中,女歌之声轻柔而起道:

  北山北山石常烂,东海东海水曾干。此情若比水和山,今世里成姻缘。石头烂也情离较难,水波干也情离较难。苍天万古成公案,休辜负、莫轻贱,识人容易可人难!


第十集 第一百六十四章 选择

  北山北山石常烂,东海东海水曾干。此情若比水和山,今世里成姻缘。石头烂也情离较难,水波干也情离较难。苍天万古成公案,休辜负、莫轻贱,识人容易可人难!

  女歌之声逶迤而来,身着麻衣的唐离起身斜依着亭柱按萧合节伴奏,坐几前的空地上,应和着缠绵的萧歌,一身淡黄宫裙的杨妃翩翩起舞。

  没有施以珍珠的绣花卷边虚帽,也没有缀以金铃的纤腰窄袖紫罗衫,杨妃径直选了拓枝舞姿飘逸舞去,因着歌声的缠绵,她自觉将原本略显急促的舞步放缓了几分,扬眉动目、博袖轻施,淡淡的苏莫檀香里一团黄影飘动在娴静的悠然亭中。

  后世里唐离多次看到史书中对杨妃舞蹈才能的评价,实话来说,对于“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宫殿舞蹈家之一”的说法他并不信服,今日有幸亲临其会,始感叹这赞誉诚然不虚。

  杨妃最动人的并不是她的舞步,而是其舞蹈中时时刻刻流露出的风情,从举手投足,到衣袖飘动,再到婉转眼眉,进入乐曲中的杨妃实已化做了舞蹈的精灵,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应和曲调而生,而她的灵动百变的神情又将舞姿的表现力十倍放大。要拿捏准每一个动作只需经过刻苦训练都能做到,但这种在舞姿之后的风情却纯然出乎于天赋,此刻的杨妃通过自己的舞蹈完美的将曲词中两情相惜、至死不渝地深情表现的淋漓尽致,其绰约流离、轻盈飘逸处早令玄宗微笑颔首而赞。而那胖子将军安禄山更已是蹙息凝神,眼睛就如同粘在了杨妃身上一般。

  歌声了了,眼见一叠将终,唐离口中的长萧奏出一个平长的滑音,引导着歌女顺势滑入第二叠。

  为与这个滑音相衬,杨妃再次变化了她的舞姿,没有任何生涩的感觉。“拓枝”已变为了更舒缓的“绿腰”,见到这一幕。唐离地担心尽去,手指拂动之间,引领歌声并兼为伴舞的萧音瞬间开始灵活多变起来,萧音一变,杨妃地舞姿果然随之而变,或拓枝、或绿腰、其间更夹杂着字舞、花舞,甚至霓裳羽衣曲的动作。在这一叠中,杨妃在舞蹈上的天赋得以全面发挥,每一个摆手、每一个挑袖都已突破了《十部乐》“立部伎”关于软舞、健舞,甚至是花舞的分类,她在这些原本壁垒森严的类别中随意穿插,信手拈来都是浑然天成,只看得玄宗与安胡儿连叫好都已忘了。

  二叠将歇,杨妃拂袖飘转之间向唐离丢过一个盈盈眼波。唐离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三叠一起,萧音由引导变为追随,此时的歌与萧都让位于舞,都成了舞地陪衬,流波善徕。婉转传情,正是借着每一次眼神的交流,使唐离准确把握了杨妃的意图,这一刻,借着萧声与曼舞,萧师唐离与身为舞者的杨妃竟是奇迹般的达到了心灵互通、水乳交融之境,于是萧音益发柔媚,而舞者眼波流转处也愈见缠绵……

  似劝慰、似流连、似感叹,最后一抹萧音回荡在雅静的悠然亭中,而恰在此时。反身下腰的杨妃一任自己的淡黄长裙在地上盛放成一朵最艳丽地花。至此,这曲萧歌伴舞正式结束。

  手抚长萧。唐离心中竟满是意犹未尽之感,而反身以曼妙的曲线倒伏于地的杨妃也是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不变,看来她的感受与萧师毫无二致,悠然亭中长时间的沉默,随后才听玄宗抚掌慨然叹道:“爱妃这一舞之后,却让朕还怎么看随后的大宴歌舞?”。

  玄宗刚刚感叹完毕,肥硕地安胡儿已是捧樽上前道:“娘娘妙舞惊艳,臣愿以此酒相贺”,许是因为唐离在侧的缘故,又或许是安禄山心中别有所想,总之,这一次他没有再用“干娘”来称呼杨妃。

  由侍侯的宫女搀扶着起身,额见微见细汗的杨妃并不曾理会安禄山的献媚,而是径直走到唐离身边,浅浅拜下身去。

  突然遭遇此事,唐离正要闪避时双眼却对上了杨妃的眸子,随即他便收了刚刚抬起的脚步,安然受了杨妃的福身一礼,随即二人再次对视时,露出的是光月霏齐的笑容。

  安禄山献媚不成本就尴尬,偏偏杨妃在晾了他之后对唐离如此,心下如何不恼?眼见这一幕,顿时再也忍不住地指向唐离高声道:“大胆!贵妃娘娘……”。

  只是还不等他这句发难地话语说完,就听玄宗拍了拍身侧的坐位笑道:“安将军且归座吧!”,随后似是为了解除这位宠将地尴尬,他又笑着说了一句道:“伴音之人对于舞者恰似千里马之于伯乐,没有绝妙的伴音,又岂有绝妙的舞蹈?爱妃这一礼是以舞者谢萧师,唐卿受之并不为僭越!”,言至此处,他又转过身看向唐离道:“宫中乐工数千,然能得爱妃一拜者仅有贺怀智一人,唐卿今日得此殊荣,真是福缘不浅”。

  玄宗朝贺怀智大名远播,在史书中乃是与德宗朝康昆仑及曹善才祖孙三人并列的唐代琵琶国手。自己有几斤几两唐离还是知道的,今天之所以能有如此发挥,一是得益于他穿越人的身份,使之能够不受当时乐曲定型的限制,可以更自由的发挥;另一方面也是杨妃舞的太好,刺激他发挥出了最大的潜能;再则,这一拜也不排除杨妃有故意抬举他的意思。

  “自贺供奉告老退职之后,臣妾再无一舞能如今日这般尽兴”,满脸艳红的杨妃话语中满带着兴奋,“可惜没换上合适的舞服!”。

  随后亭中议论的都是适才地歌舞,这其间自然少不了对唐离的夸赞。直到远处天子的御辇缓缓而来,刚才一直闷头不语的安禄山才脸色一喜道:“时辰将至,陛下、娘娘也该动身了。”

  ……

  由于来人太多,千秋节正宴照例是在麟德殿中举行,此次大宴朝廷大员不算,京中十六王宅的皇亲勋贵们全数到齐,唐离虽然受宠。但依着他的品级却是怎么也坐不到前边儿去的,随着众官员们行了大礼。乱哄哄地吃了几口菜,又领过赐酒之后,本就坐在殿门附近的唐离顺势溜了出去,反正今天人多,而坐在殿门附近地又多是小官儿,也没人在乎。

  出了麟德殿,唐离一时倒没了去处。早晨起的早。晚上还要回宫城,寻思了片刻后他索性出了宫回到自家府上,想着下午好生补上一觉,以应对晚上通宵达旦的欢庆。

  打定主意后出皇城回府,向正忙碌着的郑怜卿说了事情缘由后,两人温存了片刻,唐二夫人就强止住夫君不安分的手,红着脸吩咐青儿伺候少爷到另一间房中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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