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子 第676节
就好像刘长托了他几个同学的帮助,也加入这一场大宴之中。他们只能遥遥听远
处的歌舞,根本听不真切。
但是这对刘长来说,也是非常难忘的事情了。
不仅仅是刘长,正统三十年这一场千秋万寿宴,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深刻的记忆。
太祖皇帝不慕奢华,太宗皇帝爱打仗,仁宗皇帝在北京时间太短,并没有在北京城之中留下太多自己的印记。
宣宗皇帝比起几位皇帝,是一个爱享受的。
但是他喜欢的不是欢宴,而是蟋蟀,书画。
朱祁镇登基以来,前期是太皇太后当政,太皇太后罢一切不急之务。
什么夜宴从来没有过的。
朱祁镇亲政之后,有忙碌于各种事情之中,生活虽然不能说是自苦,但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要知道这一场千秋万寿宴下来,就要花几十万两银子。
足够朱祁镇打一仗了。
这也是朱祁镇不愿意办的原因之一,只是有时候国家庆典,也是国家大政的一部分。这一场狂欢。
与其说是庆祝朱祁镇四十大寿,还不如说庆祝大明北收漠北,西并西域,南有交趾,东灭朝鲜。远迈汉唐,直追前元的武功之盛。
不过,承光殿之中真正气氛欢腾,却是在朱祁镇避席之后。
朱祁镇在的时候,各方行礼如仪,一唱一饮,都是按照礼官的节拍来。虽然庄重,但是却失了夜宴之趣。
朱祁镇也明白这个道理。
有领导大家玩不嗨。
朱祁镇避席之后,倒是听见里面声音大了起来。
不过,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风格,大明即便这样的夜宴,也不会如唐代花萼相辉楼极乐之宴那么放荡形骸。
不要说皇帝下去跳舞了。
所以即便朱祁镇出来了,也不过是彼此劝酒多了起来,或许有几个人酒兴大发,写下几首后世所有没有的名篇。
朱祁镇出来之后,一摆手,怀恩为朱祁镇披上一件后后的披风,就远远退后了。
团城之所以被称为团城,却是有一段地方是修建城城池的模样。
于是乎,朱祁镇拍着女墙一步步走在城头之上,仰天一望,漫天星辰交相辉映,远处一看,却见一道道火树银花冲天而起,在这一片火树银花之下,却是满城的灯火,似乎要经夜不灭。
朱祁镇一时间觉得,似乎这天地倒转了,这地面上的灯火就是天上的星辰,而四周环绕的烟花,就是一簇簇流星。不,不仅仅是流星,分明是流星雨。
朱祁镇一瞬间,居然有些贪恋这样的繁华。
是的。
大明而今
再热闹,也比不上后世一个城市的夜景,而这一场夜景,朱祁镇要用几十万两银子才能有一次。而在后世很多的大城市,却是每天都有的。
但是对这每一缕光,每一束烟花,都是有感情的。
这是他三十年来,励精图治才有的景象。
没有他无数可夜里,将无数问题贴满墙,面对清冷的月光与烛光,缓缓的踱步,去思考这一个个问题的联系,已经解决的办法。
不是他将大明财政情况制成报表,每天去看看到底什么地方才有继续挖掘的余地。
没有他如履薄冰又大刀阔斧的改革军事,选拔一个个将领,并各安其所。
没有这一切的一切,就没有而今的局面。
不敢想象,历史上的成化元年。也就是而今的正统三十年。
历史上那一个朱祁镇死的时候,却将各种边患留给了自己的儿子,辽东女真,漠南,河套,乃至于青海的鞑子。
南方大藤峡,都掌蛮。
海上还有海盗。
而今朱祁镇手中的却是一番盛世景象。
美丽的让朱祁镇有些担心。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世间的美好从不长久。
而今朱祁镇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体虽然还没有太多感觉,但是他已经过了他一辈子最好的年华。
之前的路,还是有迹可寻的。
毕竟,朱祁镇虽然做得很多,但是本质上,并没有超过历史上很多明君做的。而今如果盖棺论定,朱祁镇并不觉得他的评价能高过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还有本朝太祖太宗多少。
之后,他想要的事情。
成功了是千古一帝,绝对能超出这几位一个段位。如果失败了,估计要真正与汉武帝相提并论了。
毕竟汉武帝在古代评价是有亡秦之失,免亡秦之祸。
大明元气很足,即便他失败了,估计也不可能亡国的,但是会变成什么样子,就不知道了。
“陛下。”朱祁镇忽然看见一个人缓缓的过来了。
朱祁镇定睛一看,却是胡濙。他连忙上前,搀扶住胡濙说道:“先生,怎么出来了?”
胡濙说道:“我老了,怎么能与那些小子们疯疯癫癫的啊。”
胡濙这一句话说得底气十足,其实在筵席之中,年轻人很少,最年轻的也不会低于四十岁,更多是在五十六十岁。
这就是大明权力层的年龄结构。
但是对于今年九十一的胡濙来说,叫他们一句小子,绝对没有一点问题。谁让这位老先生是他们所有人的前辈,而且也是一位人瑞。
第十三章 老臣心
第十三章 老臣心
“即便如此,先生也要保重身体。”朱祁镇笑道:“朕还为先生过百岁大寿。”
胡濙轻轻一笑说道:“臣老了,死之将至。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朱祁镇微微一愣,还以为胡濙是开玩笑。但是胡濙语气之中带着淡然,说道:“陛下,臣虽然也有功业于天下,但老臣一身所学,却在养生之上。”
“我自己的身子骨,是再清楚不过了,本来两年前就有一个坎,也是陛下扫平西域,喜讯连连,激起我把老骨头最后一点元气。”
“才算是熬过去,而今却是逃不了了。”
朱祁镇一时间脸色在烟花的映射之下,变化莫测,不知道他心中是何等滋味。
胡濙哈哈一笑,说道:“陛下,臣这把岁数了,早一步晚一步,也没有什么的。想想,臣这一辈子,见太祖之豪迈,见社稷之惨祸,见太宗之英武,见仁宗之仁厚,见宣宗之英气,见陛下之圣明,见太子之好学,知我大明,社稷相承,代有明君,武功远迈汉唐。躬逢盛世,子孙绕膝,复有何憾?”
“只是有一件事情,老臣却有些好奇,陛下能不能告诉老臣,您将有何事于天下?”
朱祁镇的心情立即从感动之中抽离出来了,说道:“先生,可是见了李贤?”
胡濙说道:“自然是见了。不过,陛下以为我是被李贤拉过来当说客的吧?”
朱祁镇说道:“难道不是?”
胡濙说道:“当然不是了。老臣已经悠然泉下这么多年了,岂能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只是见陛下心中有惑,老臣曾经也为陛下讲学,以我这九十岁老朽的一些经验,为陛下解惑。”
李贤给胡濙说了什么。除却李贤谁也不知道。
胡濙有没有规劝朱祁镇的意思,除却胡濙谁也不知道。
胡濙却是人老成精,听朱祁镇一开口,就知道这一件事情明显不能成的,自然退而求其次。
朱祁镇说道:“愿闻其详。”
胡濙捻须道:“都说道,儒,佛三教一家,陛下可知其根本区别在什么地方?”
朱祁镇一时间却回答不上来。
朱祁镇是受过系统的儒家教育,还涉了一些佛老之书。无他,这就是这个时代很多人的共同语言与认知。
朱祁镇不去对这些东西进行一个系统性的了解。连与这些士大夫搭上话,都说不上。
不过,朱祁镇的思想早已成型,他所学的更多是知识性的,去了解
,去明白,而不是去践行,对其中很多细微差别之处,他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毕竟自宋以来,三家之间很多理念彼此渗透,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让朱祁镇做出一个论断,实在是有些难为他。
胡濙微微一笑,他当初也是朱祁镇的讲官之一。对朱祁镇的儒学水平是有些了解的,看得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朱祁镇虽然在很多手腕,用人,帝王心术上,有了很大的进展,但是对儒学的认知,还是二把刀。
胡濙说道:“在于有所为。”
朱祁镇一时间,不大明白,说道:“此意何解?”
胡濙说道:“道家是出世之学,佛家更是虚诞之极,唯有夫子之门,从来是入世之学。诚心正意,所谓何事,乃是知这天下有仁义,有大道。所谓圣贤书不过如此而已。而知大义而不为,明大道而不行,非儒也。论语曰:知不可为而为之。孟子云: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也。朱子云:存天理,灭人欲所谓何事?如果为存天理而存天理,为灭人欲而灭人欲,则下之下矣,就是让人不以私情而害公义,不以私心而害大事。这是修身的道理,也是做事的道理。”
“我虽匹夫,但自信在礼部整理历代典籍,也是有所作为的。孟子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陛下身居九重,可谓达之至矣。如果没有兼济天下之心。老臣反而要失望了。陛下既然有此心,就是天下之幸。”
朱祁镇听了,只觉得心神微微激动,几乎不能克制。
朱祁镇之所以感动,原因是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胡濙的身份地位。
不同的人说出来的话,会给人不同的感觉。
胡濙是当初辅政五大臣之一,三杨皆去,张辅驾鹤,唯余此老了。
朱祁镇对当初辅政五大臣,其实有一种类似老师的感情。朱祁镇也是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如何做一个皇帝。
这种特殊的感情,让朱祁镇能听进去胡濙的话。胡濙这种支持朱祁镇的话,让朱祁镇心中分量也不大有不同。
其次,就是胡濙乃是用儒家典籍来证明朱祁镇所做所为的正当性。
大部分明代的士大夫都秉承的从道不从君的思想。举着孔孟朱程的金科玉律,来限制朱祁镇的举动。
当然,朱祁镇内心之中其实明白。
这种君臣之间的制衡,是必然的。如满清一般近乎奴隶主的权威,其实并不利于朝廷发展与运作。
但是
这种制衡落到他身上了,朱祁镇却是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