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子 第49节
左右天子为大忠,其实是一个典故,说的就是一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寇准。当时辽人南下,寇准几乎是挟持宋真宗御驾亲征,才有了后来的澶渊之盟。
左右天子为大忠,就是说寇准在这一件事情上的所做所为。
于谦自然是闻弦音而知雅意。他的回答也只能有一个。
杨士奇说道:“今日,就有这样一个机会。太皇太后点名让你为皇帝讲官,并兼任顺天知府。”
于谦心中一跳。不过随即镇定下来了。
这也是于谦修养好。作为士大夫,谁不想为天子之师。
于谦皱眉说道:“学生有些不明白,这是太皇太后安排的?”
这两个官职风马牛不相及如何能连在一起?
杨士奇对于谦的表现,还是挺满意的。
遇见这般大事,还能喜怒不形于色。他心中暗道:“于谦办事干练,遍历内外,熟知地方情弊,唯一有问题的是,对中枢不大熟悉,看看吧,如果他能得陛下赏识信重,将来就将他从顺天知府上调入六部之中。”
于谦入京之事,杨士奇并没有多着急办。里面还有一些波折。毕竟河南旱灾刚刚过去,于谦又想整修黄河堤坝。这些事情总要收尾。
杨士奇熟知地方情弊,所以宁肯让于谦在地面逗留一两个月。也不想因为官员交接问题,贻害百姓。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
因为于谦的事情,皇帝特别在早朝之后,留下杨士奇奏对,问得就是于谦何时入京?
杨士奇虽然在很多事情上不说话,但是却是心中明白的很,即便是宫中一些事情,也万万瞒不过他这个三朝老臣。
他知道,皇帝在秋日那一场风波之后,变得安分多了。每日除却雷打不动的读书之外,又开始在侍卫的指点之下,练习骑射。
奏折也看,但是再也不发一言。
越过太皇太后召见大臣,更是没有的事。
唯一一次,也就是这一次问于谦。
杨士奇这才明白,于谦在皇帝心中可是简在帝心。比他想象之中还重要。
于是杨士奇对于谦的态度也变了。
到了杨士奇这个年纪,有些事情,他都要想了。
比如后事。
杨士奇只有两个儿子,长子不成器也就罢了,但是狂妄不知收敛,残害百姓,有时候杨士奇就想亲手将长子给杀了,清理门户。
但是下不了这个心。
似乎因为长子的原因,对次子的管束又太狠了。
此子老实倒是老实,但是想在朝廷上立足,却不能仅仅是老实。所以杨士奇政治遗产,却不是他们能够继承的。
杨士奇有心在年轻一辈之中,选出几个人来。以免他死后,朝廷青黄不接。
杨士奇选人的标准有很多,但是其中有很大的分量,就是与皇帝的关系如何。
有明一代,仁宗东宫诸臣,是与皇家关系最好的。可以说君臣知遇,善始善终。仁宗皇帝宣宗皇帝对大臣,犹如家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亲近的关系,东宫诸臣才能发挥自己的才能,才有仁宣之治。
虽然不好听,但是臣子最重要的不是才能,而是圣眷。
杨士奇不知道于谦到底如何入了皇帝之眼。但是既然皇帝记住于谦。杨士奇心中于谦的分量,就大大加深了。
今日一试,于谦清廉有节,又有城府,不是如李时勉一般,忠直有余,权变不足。毕竟在内阁的位置,不能光凭忠直来办事。
杨士奇将皇帝受罚之事,给于谦说了,自然有春秋笔法,有些省略。对皇帝与太皇太后都有所美化。最后杨士奇问道:“你觉得皇上之心,如何?”
于谦说道:“陛下天资聪慧,继承太祖太宗清净大漠之心,亦知道虏不可骤灭之理,实乃朝廷之福,只是可惜,而今天下卫所,早就不是太祖太宗时候了。大军不北伐尚可,一旦北伐恐怕淇国公之遇,复现于今日。”
淇国公丘福授命北征,全军覆没。这是永乐一朝少有的大败仗。
杨士奇说道:“这也是太皇太后让你担任讲官的原因所在。”
第六十五章 杨士奇与于谦二
第六十五章 杨士奇与于谦二
杨士奇说道:“天子不知道天下情弊丛生,以为当今兵势依旧是太祖太宗之时,却不知道卫所崩坏之势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了。”他苦笑的对于谦说道:“你知道而今我大明在逃卫所军户,有多少人?”
于谦当然知道在新帝登基之后,杨士奇的主要政治主张,就是一手清理官场,一手清理卫所。
杨士奇的政策在官场之上,执行的很彻底。
一大批庸劣害民之官,被清理出来了。杨士奇对臣的掌控,还是很到位的。但是对军方却有些鞭长莫及了。
虽然而今,兵部势力大,一点点的将五军都督府的权力抢夺过来,但是毕竟靖难功臣还没有死完。
张辅在,就是一个很大的靠山。
杨士奇不可能绕过这些人,将手伸到卫所里面。
而卫所到底有什么弊端?
首先以逃亡最做多。
明代卫所军有四个来源,乃是从征,归附,谪发,还有垛集。
从征就是跟随太祖打天下的军队,归附就是当时其他反王,还有元军投降的军队,这谪发就是有罪判充军的。
前两者,都是国初就有的,而且家眷跟随大军在各地驻扎。至于谪发,也不可能年年有几万人谪发。所以数量上也是少的。
真正逃亡的大头,就是垛集。
什么是垛集?
就是太祖时期,为了弥补兵额不足,就选定一些百姓出一丁为军。
这完全是义务的,这些百姓有人出一丁,其余的人为他治行装。然后派往边境驻守。
看上去不错。
但是这里面问题太大了。
以至于在太祖年间,逃军之事,从来没有断过。
远离家乡,一去就是几十年。如果亡故了,还有从家乡征召,让家里子弟代替。世世代代都是如此。
如果政治清明,太祖皇帝的规划,能做到便罢了。
但是从古到今,军中从来不是善地。自然有人想要逃走,而且卫所军官,非但不抓捕,反而有些纵容,因为这些人逃走之后。
这些人的饷银口粮,都为上官所侵吞了。
杨士奇整顿军中,最大的动作,就是清查逃兵。
于谦听杨士奇的语气,就知道有一些不对,说道:“老师,有多少人?”
杨士奇说道:“一百二十万有奇。”
于谦一听,说道:“这近乎一半有余了?”
大明朝军队最多的时候,号称有三百多万。但是这里面有很多水分的。于谦判断,大明朝军所有卫所加起来,在额兵丁,应该有两百多万。
这一百二十万的空额,也的确是一半有余,也太多了一点。
于谦随即明白了,这逃兵不等于空额。在逃的士卒或许不是一次逃亡的。
但是这么大的数目也说明一个问题。
那就是大明卫所军队战斗力,已经不能再指望了。如此大规模逃亡,说明每一个卫所不可能没有逃兵。
这样的军心士气,还如果为战?
于谦只觉得后背上冷飕飕的,说道:“老师,您受先帝重托,辅佐幼主,这样的事情,就不管管吗?”
杨士奇带着几分苦笑,说道:“管,怎么管?军中各级军官,将士卒当做仆役家奴,百般苛责,北京城大工,动则数十万之众,这些人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大多都是军户。”
“长城修不修?北京建不建?”
“我清清空额,倒也罢了。如果清理军中情弊,你看英国公张辅,和我拼命不拼命?即便是慈宁宫也不会让我这样做的?”
如果将卫所的兴衰与勋贵的兴衰连在一起看。就可以发现。
当卫所能战的时候?大明勋贵的实力也是最强的,但卫所不能战的时候,这些勋贵都成为吉祥物。
大明军中有太多的世袭了。甚至将卫所的官职,变成了类似爵位一样的东西,动辄世袭百户,世袭千户,世袭指挥使。一层层到了五军都督府,五军都督府只能以公侯任之。这五军都督府代表着大明数百卫所。
大明勋贵这些人,又是代表这个体制最高利益者。
即便张辅知道下面有些情弊,但是他也不能动,因为人无法背叛的自己的利益。总不能让兵部将下面老兄弟的饭碗都砸了吧。
那么下面没有人支持,他英国公张辅在北京,也就是一个摆设。
当然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太过分,故而杨士奇主动的清理逃亡,张辅那边也是答应了。
而且杨士奇作为臣之首,在官这边,近乎一手遮天,还想将军队掌控在手中,纵然太皇太后信得过杨士奇,心中也难免要问一个为什么了?
与情与理,这都不是杨士奇可以做的事情。
杨士奇问道:“你刚刚从南边过来,知道磁州府的事情吗?”
于谦陡然一凛,说道:“磁州出了什么事情?”
磁州是而今的磁县,后世是归属河北省,但是这个时代属于河南省。于谦入京是走的水路,从河南乘船入运河,再从运河北上。所以并没有路过磁州?
杨士奇冷笑道:“有贼张普祥。自称七佛祖师,在磁州带着百人攻磁州千户所。最最重要的是,居然攻下来了。”
“后来,还是一个递运大使带人剿灭了。”
“实在是丢人显眼。”
于谦当然知道,本朝以明教得天下。所谓的明教,其实与白莲教,弥勒教相差不大。而即便是太祖皇帝一统天下之后,这些人起事也是络绎不绝。
细细算来,上一次,不过在宣德五年而已。
对此,于谦并不是太在意的。杨士奇也不是太在意的,而今大明国力强盛,区区跳梁小丑能济什么事情。
只是内地卫所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却是令于谦心惊。连忙说道:“是学生的错?”
“怎么能是你的错?”杨士奇说道:“你虽然是河南巡抚,但巡抚总就不是前汉太守,州牧,卫所里面的事情,你真能管得了吗?”
明代地方行政,其实在三司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