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子 第152节
朱祁镇顿时有些脸红,因为他知道,这不是的政策,这是太皇太后一力坚持的。
这个时候,朱祁镇才明白太皇太后他老人家是多么英明睿智。
天下之大,无数事情。太皇太后的政策看似很拙笨,却是抓住了主要矛盾,最少对北方来说,却是如此。
因为太宗年间很多事情,都是发生在北方,不管是五次北伐,还是营造北京城,还是疏通运河,大部分都是动用北方的人力物力。
所以南方百姓多得安枕,北方百姓却疲于奔命。
朱祁镇说道:“这些话,也唯有卿等才会告诉朕。”
于谦与曹鼐,一个是久在北方当地方官,一个就是北方的人,但是与内阁其他人不一样,三杨,胡濙都是南方人,张辅虽然是北方人,但是他家产数万亩,多为赐田,不敢说与下情不通,有些事情到底是没有切肤之痛。
曹鼐说道:“陛下远见千里之外,即便臣不敢言之,也会有人言之。”
朱祁镇说道:“那么,你们告诉朕,去岁水灾,这些百姓之中,有多少是天灾所致,多少是人祸所致?”
曹鼐一时间不敢说话了。这事情他不大清楚。于谦当仁不让的说道:“臣已经细细询问过了,其中有八分天灾,两分人祸。”
朱祁镇心中暗道:“八分天灾,两分人祸,这还算好的了。”朱祁镇听他们这说,忍不住想起后世北方大明鼎鼎的流寇,李自成,张献忠。
可见流寇起于北方,是不有深刻的政治经济原因的。
北方贫弱,灾害不断,反而将朝廷的大头开支全部压到北方之上,这种开支在国初虽有不得已之处,但是还算合理。
毕竟要让南方运输粮食到九边,所耗数倍于北方运输粮食。
但是这种沉重的负担,压制住了北方经济的发展,而南方经济崛起,又让南方人在朝廷之上占据上风,政策上向南方倾斜。
北方不堪忍受也算是必然。
如果朱祁镇之前想江南重赋的问题,还有一些同情江南百姓,但是此刻朱祁镇决定江南重赋原则必须保持。
绝对不能改变,不从江南挖肉,补北方的疮,又从什么地方挖啊?
只是北方这样的情况,也不能持续下去。
朱祁镇说道:“于先生,曹卿,当今北方之事,当初何处下手,才能釜底抽薪?”
于谦说道:“臣以为当将钱粮民间运输,改为官运。”
朱祁镇说道:“有先例吗?”
于谦说道:“有,先平江侯就令漕粮兑运。”
于谦所说的平江侯就是陈瑄。
说起来陈瑄的一生,也是相当之精彩。
他本是武官之子,跟随蓝玉征战,却没有被蓝玉案牵连,后被建帝重用,总领水师抵御北军,却不想他投降了。于是太宗皇帝才能长驱直入,直奔南京城。
他如果仅仅如此,也不过是两面三刀之辈,不值得一赞。
但是他在永乐年间,前后主持海漕与河漕,现在的运河体系就是陈瑄一手打造的。这一点让人不得不钦佩。
永乐年间第一治水之臣,就是陈瑄。
只是可惜陈瑄已经在宣德八年去世了,否则而今局面,朱祁镇决计不可能不去询问陈瑄。
朱祁镇对兑粮法,还是有些了解的。兑粮法也不是完全的官运,漕粮的运输,其实在唐代就有一个完整体系了。
之后不过是在上面增增减减而已。
其核心也就是集中运输,降低成本。
陈瑄觉得让百姓运输粮食到北京,太过不便,就令百姓运输到江阴,然后有漕运接管,然运输到京师来。
说不上是完全的官运。
但是只要有先例就行了。足够让朱祁镇拿来当借口。
朱祁镇说道:“既然有先例,先生就可以看得办,只是有些事情无须着急,因为急也是急不来的。”
“一切都以渡过这个灾年为要,等这一年过去了再说其他。”
于谦说道:“臣明白。”
人是互相影响的。
于谦从正统元年到而今与朱祁镇接触最多,特别是朱祁镇很多次微服出巡,都是带着于谦。朱祁镇心中所想与这个时代碰撞,所产生的强烈改革思想,也影响了于谦。
于谦的思想与行动也变得大胆起来。
但是于谦本心却没有变。他心中一切都是为百姓。
因为如果真能做到官运,朝廷定然会增加负担,甚至也要承担这一路上来的耗损。这一增一减,国家赋税大大减少。
但是于谦与朱祁镇都没有说,于谦自然是想为百姓减少负担,至于朱祁镇心中却是令有心思。
对这一大笔财政缺口,心中已经有了预估。
当然了,于谦的改革,真正在全国推行开来,非要数年不可。
说这个也有一些太早了一些。
朱祁镇话题一转,问道:“于先生现在是直隶巡抚,却不知道直隶省的架子搭建的怎么样了?”
于谦听了,说道:“陛下,臣让陛下失望了,臣虽然设行辕于天津府之中,但是万事纷乱,一时间都没有理顺,仅仅是徒以虚名而已。”
朱祁镇说道:“这哪里怪先生,是朕太急了一些。只是有些什么朕还想与先生叮嘱一番。”
于谦说道:“臣聆听圣喻。”
朱祁镇说道:“先生不必如此,先前先生也说了不少,朕现在问一句,天下黄册准吗?”
于谦一时间沉默了,虽然他不想说,但是依旧老老实实的说道:“不准,朝廷只有在永乐四年的黄册还算是比较准的,其余的黄册,都是填上以前的数字。略作加减而已,不过定额的总数却是不变的。而直隶各地的黄册尤其是有问题,因为水患猖獗,百姓田土每每被水淹没,数年之内,变化多次,早已不是黄册上的情形了。”
“不知其田,不知其人,不知其产。”朱祁镇说道:“朕何以治国?”
第二十三章 从直隶开始
第二十三章 从直隶开始
朱祁镇对黄册的怨念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很早就想将黄册从南京后湖转到北京了。
只是搬迁黄册也是一个工程,而且黄册都是很宝贵的资料,一路上出了差错,可就不好办了,所以整个黄册搬迁持续了数年,才算在搬到了北京。
只是那个时候朱祁镇对黄册已经不大感兴趣了,因为朱祁镇拿着顺天府的黄册,有时候让锦衣卫东厂去核实,有时候自己亲自走访,得出一个结论,顺天府的黄册缪误太多了。
黄册一般是一式三分,一分在后湖,一分在本衙门,一分在布政使衙门。
朱祁镇拿得就是顺天府衙门的。
东厂锦衣卫的能力,在北京附近还是值得依赖的。
不过,黄册之所以出现这样的问题,也是有原因的。
你敢相信,十年一次的统计黄册,就好像国家的人口统计一样的大事,居然是没有经费的。
洪武年间,太祖皇帝是为了编纂黄册,派了国子监的学生参与,好几千人之多。在永乐四年,乃是太宗皇帝登基之后,第一次清查黄册。有相当浓厚的政治意义,是太宗皇帝确定自己的正统的行为之一,故而下面的人不敢不打起精神来。
所以在永乐四年之后,黄册一日比一日烂了。
甚至烂到,只剩下总数是起作用的,因为这个总数是定额。朝廷向下面要赋税,是以这个定额来的。
于谦说道:“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
于谦当过地方官,知道地方黄册是什么样子。而且重建黄册又需要多大的精力,所以他也没有碰过这一件事情。
但是他不会觉得自己有原因没有做好,就不关自己的事情了。
朱祁镇说道:“朕说过,之前的事情不关先生的事情,不过是陋习而已,只是而今直隶水利,各地田亩都要重新清丈,朕想请先生在这方面多上心,给朕一分可信的直隶黄册。朕也会从内部多拨三万两为经费。”
于谦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工作量太大了一些。
新出炉的直隶省,有永平,保定,真定,河间,顺德,广平,大名,还有新出来的天津,八府,人丁决计有数百万之多,特别是在这里大规模以工代赈,让山西,河南一部分灾民也跑过来。
更是增加了不少难度。
不过,于谦做惯苦差事了,当初赈灾的活,未必比现在轻松多少,不过是多费些心,既然朝廷要将河北水利全部修整一遍。自然是有时间,让于谦踏遍直隶八府,以及顺天府。
于谦说道:“臣不敢妄言,请陛下期以三年,三年之后,直隶黄册呈该陛下,到时候有一处不符合,臣请陛下斩之。”
朱祁镇说道:“好,朕等着河北大治。”
朱祁镇说完之后,看了一眼曹鼐。
曹鼐虽然似乎插嘴。但也知道,今后他就是皇帝这一艘船上的人了。今日朱祁镇与他们所说的话,或许能保密,或许不能保密。
但是这大坝上的密谈,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
曹鼐心中暗道:“如果真能降服滹沱河水,我这一条卖给陛下又如何?”他说道:“臣代河北父老就拜托于大人了。”
于谦说道:“客气,客气。”
两人相互躬身一礼。这两位都是杨士奇的弟子,此刻却结盟了。
朱祁镇将这里的事情嘱咐过后,这才吩咐下面的人来见。、
首先来见朱祁镇的却是沈清。
沈清是一员老将,乃是太宗老人,前燕山卫的出身,五从车架北征,又在宣德中从宣宗皇帝北征。
也就是说,几次出塞之战,他几乎是无役不与。
不过,而今却老了。
在宣德年间主持过修缮北京城墙,这一次三大殿工程就是他负责组织施工的,但是同样,虽然以工代赈,于谦用得都是灾民。但是即便如此,也要有士卒维持秩序。
沈清就派了下面的人过来为阮安调用。
这一次听说皇帝过来了,自己连忙跑过来。
朱祁镇见老将军虽然满头白发,但是气势昂扬,心中感叹,太宗皇帝留下的老将,还在支撑着大明江山,只是能支撑多久,就不好说了。说道:“老将军辛苦了。”
沈清说道:“不辛苦,老臣还能为朝廷效力三十年。”
朱祁镇说道:“只要老将军能辅佐于先生修好河北水利,朕决计不吝啬封爵之赏。”
沈清一听,眼睛都亮了,说道:“此言当真。”
“大胆。”王振听沈清如此一说,顿时恼火,训斥道。
朱祁镇反而觉得老将军率性,一摆手,示意王振无妨,说道:“君无戏言。”